第9章 赔钱货

阿荔小曲凝竹一岁,可他如今看她有种看妹妹的感觉。

她的善良,是随了仁善的母亲,她的天真,源于精明干练的爹爹的保护。

阿荔今晚过来抱着满腔算计,可如今看她只有好奇的眼睛,便不自觉心软起来。

他斟酌语句。

说得太过悲惨,他怕曲凝竹失了与他聊天的兴趣,这是难得拉进距离的方式,可说得太美好,他更怕曲凝竹对那里产生了什么向往。

正经女郎不能去那。

于是他说其实教习叔叔只会背那种诗,一代一代传下来,若是问旁的字句相当于揭叔叔短,是要被打手心的。说楼里哥哥吵架,吵输了便会偷偷使些小手段,让对方在客人那里出丑,比如在对方衣服里塞虫子。

阿荔慢慢说着,曲凝竹便静静听着,闭目养神,阿荔就跟讲故事似的,哄着她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阿荔见曲凝竹许久都没有回应了,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唤她:“凝竹姐姐……”

“嗯?”曲凝竹的声音里带有浓重鼻音,她侧过身子看他,声音有着浓厚倦意:“阿荔,我没睡着。”

曲凝竹转过身子,眨眼看他,“说累了吗?”

“没有……”

曲凝竹打断,轻轻询问:“阿荔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如果不可以也没关系。”曲凝竹侧身用很真诚的眼神看他,“我觉得你应该困了,但我想知道你在我身边。”

“可……可以。”心脏像是被丢进沸水里,剧烈跳动的时候几乎突破胸腔。

曲凝竹将手伸进阿荔的被子里,两床被子一般厚,阿荔的手却很凉,曲凝竹声音清润夹杂着淡淡倦意:“我睡觉没有灌汤婆子和烧热水的习惯,你会觉得冷吗?”

“不、不冷,我冬天一直是这样。”阿荔声音颤抖,现在只有手脚是冰凉的,他觉得丝丝热意从心脏扩张至全身,燥得他几乎立即泛起了一层薄汗。

曲凝竹将自己的被子搭在他的上面,和他只隔了一层被子。

古人七岁男女不同席,可她为自己找出的借口是自己不是古人。

她攥紧了阿荔的手,并不像寻常男子那样柔软、温热,相反是骨节分明的,“阿荔的手很好看。”

或许是许久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夜晚陪着她,曲凝竹竟然真有了几分困意。

与他相反的,阿荔仰躺在床上却来越来越清醒。

他原先在楼里预想的未来最好不过是遇上有心人被赎出花月楼做侍君,他这样的身世,做正夫只会是痴人说梦。

幸好,他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出身在那样的地方,他没有想过自己未来的女君会是什么样,楼里的女人见得多,大腹便便、花言巧语,或许会大上他许多许多岁,但自己会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对她“感恩戴德”,感谢她带自己脱离苦海,又或许是投入另一个苦海。

那是和曲凝竹所在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不敢动,小心侧过头看她,只是月光为她的睫毛打下的一小片阴影,阿荔都觉得心动。

救他心动、教他识字心动、给他点朱砂启智的时候也心动……

阿荔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鸨爹说得没错,他果然是赔钱货。

做他们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他甚至都没开张呢,就喜欢上她了。

意识到这点阿荔突然觉得不敢看她,他之前尚可劝自己,自己的投怀送抱是出自对救命恩人的报恩,如今反倒是自己图谋不轨了。

阿荔脑子很乱,曲凝竹如今让他陪她,虽然只是单纯的睡觉,但会不会待他还是对待别的男子不同。

可是转念一样,现在也不过是在一张床上,刚自己还说话哄他睡觉,分明什么都不懂,正是天真的年纪……

阿荔往常在花月楼,琴棋书画虽只是略学些,可样样都做得比别人好,教习叔叔模拟面对客人时的说辞,他也是张口就来。

可现在面对曲凝竹竟也能想到这个年岁的女郎什么都不懂的说辞了。

若是让鸨爹知道,少不得又要扼腕叹息,惋惜自己识人不清,花重金培养了这个赔钱货来!

阿荔脑子里都是杂七杂八的念头,扰得人一点睡意也无,偏这时曲凝竹一个转身,便将阿荔搂进了怀里。

她不知阿荔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但她半睡半醒朦胧之间意识到自己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久违地有了困意,久违地没有被庞杂的孤独感笼罩,她在心底里安慰自己:

身边有人陪着就好,无论是谁,只要是个活物就好。

/

翌日,天气大晴。檐角的水珠滴答落下,在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

窗户支起一角,曲凝竹被漏进屋里的阳光照醒,在这样的天气里,她久违地意识到自己睡了个好觉。

耳聪目明之间,昨晚的记忆涌入脑海,她想起冒雨过来的阿荔,指间甚至犹残存他手心的温度。

昨夜总总浮现眼前,她这时才意识到不妥。

她坐起身,阿荔不知什么时候走得,摸了摸旁边的床铺,一点温度也没留下。

男子名节重要,今早自己还睡着的时候,他也是像昨夜来时那样冒雨回去的吗?她想起昨夜他过来的样子,裹着她的旧衣,颊边的发被雨水打湿。

曲凝竹看着枕皱的枕头,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

今日医馆没什么客人,曲廷敬难得和家里人一道吃早食。

昨晚那样的天气,叶氏这个做爹爹的到底是忧心的:“凝竹,昨晚睡得怎么样?”

眼下虽有些未消的淡淡青色,但是看着精神倒还挺足。

曲凝竹想起昨晚的场景,耳根热了起来,答道:“孩儿昨夜睡得很好,爹爹费心了。”

她知道叶氏挂心,以前彻夜未眠的时候也会说睡得很好,如今这么说叶氏仍旧不信。

于是用汤勺在她碗里又添了两勺百合莲子羹,叹了口气道:“就知道哄我。算了,反正还有几日才开学,你白日里多睡会补回来就是。”

百合清心安神、莲子补脾养心,曲凝竹嗜甜,叶氏特意加了两块□□糖一块煮的。甜得齁人,家里只有曲凝竹爱吃。

曲凝竹还没说话,曲廷敬便开口了:“吃完饭和我一道去看诊,我考考你。”

听见这句话曲凝竹便一个头两个大,她不知为什么自己对学医总有抵触,尤其以前做了噩梦之后,不想学医的想法尤其强烈,不过她还是点头应下。

倒是叶氏,闻言狠狠地瞪了曲廷敬一眼,女儿在这他不好说什么,怕拂了她的面子,不过自己前脚刚说让女儿休息休息,她便说去看诊,做娘的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孩子。

吃过早饭,医馆里的客人络绎不绝,直到了快吃午食的时候客人才渐渐停歇,午后娘亲外出,曲凝竹原以为躲过一劫,却不料还是被叫到了诊案前。

曲廷敬翻开《伤寒杂病论》,问:“仲景有言:'太阳病,发热恶寒,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你说说,此证何解?”

曲凝竹略一沉吟,答道:“这是风寒束表,肺气失宣。用以麻黄辛温发散,开泄腠理;桂枝温经散寒,助麻黄发汗;杏仁宣肺平喘,甘草调和诸药。”

曲廷敬微微颔首,继续问道:"若见发热恶寒,汗出而喘,又当如何?"

曲凝竹皱眉,犹豫道:"此乃表虚有汗,当用……"

曲廷敬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很是不满道:“这是最基础的病症你都答不出?当用桂枝加厚朴杏子汤。桂枝汤解肌发表,厚朴、杏仁降气平喘。”

“我昨日问青阳、林听,他们两人不但答出,而且说了好几个方子,他们虽年长你几岁,可你自小就跟在我身边,不说耳濡目染,这种病症你便是看他们拿药,也该知晓一二了,怎么会什么都答不出?!”

吴青阳、林听是医馆的学徒。

“手伸出来。”曲廷敬拿过一旁的戒尺,“砰、砰、砰”连打了曲凝竹三下。

曲廷敬没收力气,曲凝竹疼得掌心发麻,手掌上留下了淡淡的红痕。

她其实很抵触学医,倒不是因为会被曲廷敬责骂,就是没缘由的,曲凝竹也想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每次噩梦之后,这种感觉尤甚。

曲凝竹不知道梦里算不算她的前世,但是梦境里的她现在也就十几岁的年纪,片段的记忆也是关于学业,她想说不定在那一世自己长大去做了个庸医医死了人,被判了死刑,临行前发誓再也不要学医。

又或者是那一世自己长大之后做了医生,并且医术精湛,但可惜医院人情往来复杂,自己虽声名远扬,但熬到了三十几岁仍旧只是个住院医师,同龄人依靠家里的关系已经当上副主任、主任甚至副院长,自己连轴转七十二小时之后体力不支含恨而终,临终前发誓,若有来生,自己也要出生医学世家。

“想什么呢?”曲廷敬看女儿半天不说话以为被打傻了,怀疑自己下手是不是重了点,“刚跟你说的记住了吗?”

曲凝竹思绪天马行空,被曲廷敬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啊?”

曲廷敬:“……刚才跟你说发热恶寒,汗出而喘用什么方子你再复述一遍。”

曲凝竹:“……”

又忘了,光去想前世去了,于是默默伸出手。

曲廷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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