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风变了风向,地下的草木也要弯折。
气氛因秦王的到来变得不同,鹰扬宴本是武举之后,武人横刀论武,飞沙走石的围猎大会,因秦王的出现变得耐人寻味。
秦王月末进京,皇帝体恤亲弟劳累,特命其三日之后觐见,秦王却一改往日谨慎,次日竟真的未入皇城觐见,谁料次日便出出现在鹰扬宴上,这微妙的敌意已在空气中蔓延开,或有些嗅觉敏感的人已经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然而武人终究是武人,对于那些弯弯绕绕,大多数的人不以为意。
秦王在五月初击退铁勒,将其放逐至水草稀薄的麦柯里,六月中旬 ,铁勒残兵只能继续后退,虽有弗弗人的威胁,然而七月初双方交战,弗弗人死伤更重于当朝,二者结为一股势力,虽在暗处伺机而动,但终究慑于秦王的威慑,不敢向前一步,此已经是举国鼎沸。秦王是英雄,是战神,代表着不可摧破的神话,而这些贵胄子弟,亦被其一掌震碎虎脑的神威所撼动。
秦王扬起手中的利箭,幽黑的眸子却带着一丝灼热:“儿郎们,将你们人生中的每一个猎物当作你们日后的敌手,那些北方的异族朝起晚息,他们手中的箭从不停止挥动,雍朝的英豪不能输给他们!”
一片应和声随即响起。
“箭之所指,剑之所向!”
那是一头野狼,定是被人故意放出来,或许是秦王的英武壮足了众人的胆气,一群人竟冲上去肉搏,秦王身旁的文士在折扇后绽出一个笑意:“困兽之斗。”秦王居高临下望着血气上涌的年轻人,似笑非笑的同石厉道:“年轻人有血性。”
石厉对此讳莫如深,并不多言,很是沉着。
反倒是王至擎于穆冬青相视一眼,并未再上前。
他们皆是出身世家,亦晓得,秦王此刻要的是一呼百应,而非个人出彩,这只狼,唯有在众人的努力下被斩杀,方能显现出他一人之下发号施令的无上权威。
汉子的声音在金镝苑上回荡着,奄奄一息的独狼很快便血肉模糊,少有一些在旁凑热闹的文武官员,却连连胆怯,不晓得这冲天的杀气是如何而来。
金镝苑围笼的猎物再次被放出,儿郎们皆挎刀上马,个个精神抖擞,希望在秦王面前一展实力。
看着那些被肆意虐杀的生物,秦王负手淡笑:“石大人,你是武者,该在战场上效力,不要汲汲于官场的猥琐。”
那白衣秀士亦以折扇掩唇,细长凤目似笑非笑:“殿下说的是,石大人当年也是气盛之人,官儿做的大了,心思到是多了起来。玩不开啊啧啧……”
石厉只抱着双臂悠悠看着这群热血上头的年轻人:“梵大人若有雅兴整日流连刀马之上,也不至于在靛青河之战中被铁勒的左翼王拖下马几十米远了,别忘了,在下为了救大人可是跑废了十多匹好马呢。”
梵清波佯装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殿下,您看石大人倒不像以前那么厚道了。”
秦王眼见着石厉那淡而无言的面容,即在电光火石之间,便看到对方的面色渐渐阴沉起来,唇角微抿,一瞬不瞬的盯着人群中。
他不自觉的按压着手中的弓,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未动:“既然如此,臣便献丑。”
纵马而出,电光火石,倒是惊到了一群年轻人,梵清波皱着眼睛颇为迷惑:“这石大人怎么咬牙切齿忽然疯了一样……”
石厉的马威慑不可抵挡,梵清波眼见他冲了出去,下身扎稳,鹰目狡视,手中的弓箭却在瞄准猎物,然而下一秒,那箭随着猎物竟迅猛冲入人群之中,顿时惊起烟尘,惹得一片惊呼!
“杀人啦!杀人啦!”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
“不妙!”梵清波大叫一声。立即劫持了身旁的马匹,却被一股力量制住,他回首,见秦王黑沉沉压着目光,上马疾驰而去。
正在打猎的英豪儿郎们也都远近听到了些异常的声音,便提着猎物回廊,一时间鸡飞狗跳,面面相觑。
石厉的箭射在围栏旁,几乎绝倒一片,烟尘后露出一名玄衫青年,石厉见状,死死的盯着对方。
那青年右臂被刺破口子,娇嫩的唇却咬住箭柄,生生被那强大的擦力蹂躏了面颊,一时间红梅映雪,却带着几分凄艳。然在他脚边,一只死去的小狼正汨汨流血。
他大口的喘着气,随即吐出咬出齿痕的箭柄,却渐渐平复呼吸。
那年轻人的妙目清淡的扫过一圈人,停在秦王面前微微浮动。
秦王那幽深的眼眸似乎同他有一瞬间的触碰,随后,对方的羽睫如纤弱的蝶一般避开了。
石厉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他的眼中只有这个活生生的人,抗住了自己致命的一箭。他的眼神变幻,面色即刻沉下去:“姜南仪—— ”
姜南仪之于石厉,永远是促发杀意的索引,连梵清波都看出了不对劲,便下了马,将折扇并在手上,笑着行礼:“从前听说探花郎丰仪,果真是名不虚传。石大人也真是不小心,怕是方才那小狼跑到人群中,石大人手箭脱了,却反而伤了大人。”
他便看向秦王,见秦王面色静泊,便唤人前来搀扶姜南仪。
姜南仪却挥挥手避开,一双妙目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梵清波,丝毫没有半分尊重。
石厉的箭指着谁,他看的分明,何须旁人来替他洗刷隐藏。
“不牢大人费心。”姜南仪整了整衣衫,一手却提着那只小狼的身体,这样一个出众的美人,手中沾了血腥气味,面色清淡,怪异又有些令人齿寒,他一步一步拖着那猎物向前走,随即跪倒在秦王面前。
秦王手中的鞭子就那么坠啊坠着,也不过是半垂眼看着眼前的人,随即微不可闻的笑了一声。
姜南仪的心微微颤动着,仅仅这一声,却让他想起了熟悉的感觉。
慵懒、肆意,不可忤逆的权威,他甚至能够想象,皇帝平日在御座上折磨他的模样。
天家兄弟,果真同气连枝、血脉相通,连大量人的态度都相似的很。
“臣姜南仪来此献上猎物!”
姜南仪端端正正,朗声献礼,秦王清淡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起身吧。”
一时间那厌恶的目光却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厌恶、鄙夷、憎恨,几乎都是不善的情绪,然而姜南仪却是喜怒不形于色,似乎并未被此所影响。
人群中却出了一声尖刺的嘲讽:“这里不是皇宫的床,想去就去,什么东西。”
秦王的剑终于铮鸣,如同老钟,众人猛醒,方才发现,秦王正在以指弹剑,虽未明言,却是无声的震慑。
元帅阵前,容不得腌渍之言。
梵清波适意露出浅笑:“殿下,方才所见各位大人收获不少,可在此清点,分功赏赐。”
秦王便掠过姜南仪,策马回走,身后众人也无不将他当作空气,转身回走。
石厉勒马前深深望他一眼,仿若要将他这个人烙印在心中。对于此人的恨意与恶意,姜南仪也不过淡笑而已。
无可奈何与沉重的真相,最终只是短暂的一页,只是难为石厉这样的人还能记住,还能因师徒情谊为之搏命,这倒是难得了。
姜南仪越发觉得,自己非是出世,不过是笼中之鸟,却反而以一种前辈的态度看待这些对他视若仇雠之人,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他最近惯常思绪四溢,经常发呆,此刻对着人群落后那些悠闲的流云,竟是生出一丝难得的惬意。
直到他回过头,便发现梵清波双目微笑,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梵清波算得上是个俊秀的文士,虽长仕于北地,身姿爽利下仍然难掩文人风气儒雅。若是寻常人被这双流波妙目盯着,大抵要脸红了。然而姜南仪的眼神却只轻轻飘过,便孤身向前。
梵清波倒是好脾气,丝毫不在乎对方的冷淡,犹自追了上去:“姜大人难道不好奇,我在想什么,看什么?”
姜南仪拎着那只挺有斤两的小狼,微微喘着气,淡淡的出声:“我素不爱强人所难,大人难道说话还要旁人去问吗。”
梵清波顿了一下,那双眼眸扫过青年消瘦的背影,眼中兴味却更浓厚了些,他仍旧追上青年,却见四下人烟稀少,只是声音变得略微清朗一些:“姜大人纵使才华倾盖,却并非百战神算。或许,姜大人并不知晓,王爷此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京中!”
姜南仪的耳边随着风声掠过这些言语,战事正在关键,皇帝一旨谕令召秦王回京述职,秦王回京的原因并不重要,他能不能再走出京城才更为重要。秦王再向前一步,他的声望就过大了,然而再退后一步,他的性命就难留了。在二者之间,他仍旧选择了步岳鹏举的后尘,被那虚妄的金牌召了回来。自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却用一块牌子威慑秦王,受命于天,从无不受之说。
梵清波腿长脚快,便跟上来,像是大街上那自卖自夸的王婆:“姜大人,没人会在意秦王归京的原因,但下官并不认为姜大人同那些俗子一般,只在乎那些蜗角蝇头,即便是至尊权利,难道就比得上天下百姓吗?”
姜南仪停住了脚步,这次,他回头正视梵清波,对方的眼中却多了几分端肃:“大人可能觉得在下居心不良,然而大人也是治百家学说出仕之人,自当知晓‘民贵君轻’,天下的读书人难道只知道做些迎合君王的把戏,而不知道文臣死谏,武臣死战的道理吗。”
姜南仪垂首,却轻声的,像是自言自语般:“无非都是棋子,又有何不同。”
天下的读书人都要靠权力去实现所谓的入世理念,而到了最后,不过是不同势力之间的工具人,皇帝或是秦王,哪怕还有赵王、韩王,不过是名号上的不同,即便是名垂青史或是遗臭万年,百姓的苦难仍旧是百姓在遭受,读书人的弯腰也不过是读书人共同的选择。
梵清波的唇微微抿着,这容长脸的秀士,少有认真的时候:“大人未免看轻了自己,也未免看轻了陛下与秦王,陛下与秦王皆是当代英豪。”
或许是大悖逆之言,也或许是他由心发问,梵清波的唇凑到了他的耳边,声音飘然轻盈:“他们争得,是决定国家命运之路。”
姜南仪的眼睛倏尔睁大,可他只能死死盯着梵清波,嘴唇微微颤动,却不知说些什么。
他是恢复官位的御史台长官,按理来说,他该做陛下鹰犬耳目,他也确实如此。然而此刻他本应该大喊一声“悖逆之言”,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姜南仪是皇帝的一把艳帜,漂亮,凶狠,锋利,被迫的忠心,皇帝命他开疆拓土,发奸擿伏,他屈服了,因皇帝或许贪恋权势,但是在权势的遮羞布下,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
秦王只不过是皇帝的另一个对手,可是若这个对手不仅仅是皇帝的权力之敌呢?
他恍然想起了皇帝那日深沉的目光,他说,“朕与秦王,争得是大义。”
梵清波看着这美丽的面庞,陷入了一种面具破碎的脆弱之中,那种深深的自我挞伐与诘问,正是所有还没有成为精神奴隶之人共同的表情,然而这种思考恰恰是致命的。
他微微一笑,便又是那个俊秀可亲的沙场秀士:“大人要想知道结果,要自己看看,看看秦王,究竟是何方神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