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需要祭祀天地明堂,皇帝与文武百官穿的都是正服。
被簇拥着的皇帝刘启身形高挑,五官眉眼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清俊模样,着玄色衣,衣上日、月、星辰、龙、山、火、华虫八章,朱色裳,四章绣,四彩大绶,腰悬金漆错半鲛鱼鳞剑。
白玉珠十二旒垂在眼前,刘启浓眉下一双精明的眼睛盛着滔天怒火,面色铁青,众人跪地请问圣安,刘嫖再愤怒,也不得不向皇帝行礼。
刘启从明泉手中拿过一卷奏疏,扔到了刘嫖脚边,喝道,“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
明泉一人抱不下,绉垣怀里还有一些,俱送到了刘嫖面前。
竹简和布帛堆在地上,溅起的灰尘都能把人呛咳嗽,一些竹简因为陈旧,丝线崩断,竹片便散了一地。
刘嫖有些莫名其妙,但她从未见皇弟发过这样大的火,捡起他扔的那一卷,看完不是害怕,而是愤怒,甚至一下就抬起头来了,竹简也直接摔在了地上,声音尖锐。
“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是说我勾结反贼意图谋反了吗!当年刘卯确实花大价钱从我这里买了一批深雕黑陶,就因为有这些来往,就断定我要跟着他们一起谋反,给他们当斥候,刺探长安城消息了么?这样说来我是有罪,有罪在于不能未卜先知,先知晓刘卯要谋反,早早便与他断绝来往!”
“皇弟想要我的命!直接下令把我的脑袋拿去便是!何必揪着这些成年旧事,要杀死我的女儿!”
她是真的愤怒,瞧着女儿浑身是伤,心痛得几乎要死去了,面前一堆竹简也不去看了,心如死灰,真要要她死,小事都是大事,她至多长剑抹了脖子,自戕保住夫婿儿女便也罢了,何须受那廷尉的诘问羞辱,她再作,再飞扬跋扈,也万不会碰皇帝的逆鳞,吃饱了撑了去干谋反的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嫖打定了主意,凤目里都是决绝坚定,只是心中难免凄凉,她这些年在太后面前尽着孝心,在弟弟面前讨着欢心,哪一次是没有尽心的,她拿了一些钱财,这又怎么了!
一样是父亲母亲的儿女,整个天下的东西都是弟弟的,而她是女儿,所以拿这么点东西就都有错了!她不拿这么些财物,光靠馆陶那一点食邑,能给母亲建园子送珍禽易宝,能给弟弟搜罗那么些美人么?
刘嫖心里凄惶,她一死,以她这弟弟的脾气必然不会再为难堂邑侯府,儿子们都有侯爵,衣食不愁,就是女儿呀,才十二岁,又还没有给她找到好亲事,纵然成了亲,将来又没有个孩子做倚仗,往后可怎么办呢……
刘嫖想到此便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刘启从太子到现在多少年,第一次有人这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又见她半点悔改之心也无,在文武百官面前泼妇一样大吵大闹,半点不顾及脸面,立刻青着脸勒令左右,“长公主忤逆不敬,大逆不道!把她拖起来!”
立刻有两个侍从要上前,刘嫖大骂了两声,“滚!我不用你们拉!我自己死!但求陛下能念着我刘嫖对太后的孝心,善待堂邑侯府!我刘嫖愿以死明志!”
她说着便要去抢侍卫的剑,刘启听她提起了太后,心说就是他和母后太纵容,她才无法无天,立刻喝止道,“还不动手,拉住她!”
刘彻本是想站出来说话,瞥见长廊那头南平正满脸喜色地朝他挥手,又往后指,便知救兵到了,拉了拉想站出去的阿娇,“等一等。”
果然很快有人发现了,“是太后来了。”
“我看谁敢动我儿!”
一把苍老威严的声音远远传来,站在皇帝后头的文武百官们立刻侧边让了路,纷纷恭请太后圣安,然则发现太后今次没有婢子搀扶,老人家自己走得脚下生风,那模样好似能看得见了似的。
不是好似,是真的能看见了,窦太后一双苍老的眼睛里满是威严锐利,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众百官世妇才回过神来,人群里甚至发出了失仪的惊呼声。
刘启快步迎上去,见自家老母眼神清明,虽然不知道是如何好的,一时间还是高兴激动得不知道该什么好,扶着母亲的手臂,有些语无伦次的,“母后这是……”
母后失明多年,眼睛有时候疼起来生不如死,受的苦刘启都看在眼里,这会儿看真好了,若非还记着文武百官面前,自己又是不惑之年,当真是想抱着母亲痛哭一场了,只到底湿润了眼眶,声音里都是压不住的激动欣喜,“母后大好了!这是天降的祥瑞!大喜,合该普天同庆!”
时隔多年方又见到了儿女们,窦太后亦是泪满衣衫,仔细端详着儿子的模样,嘴唇抖动,几次都说不出话来,素姑忙在旁用帕子给她擦了,劝道,“先前小翁主便交代了,这眼睛刚好,万万不能流泪太过,这是喜事,该高兴才是……”
臣子们纷纷出列道贺,恭贺新喜,“恭喜太后,恭喜陛下!”
窦太后便想起那尽心尽力给自己治眼睛的小孙女了,她本是等着孙女拆药,中途听遭遇了刺客,急忙忙摘了药带子就跑过来了,这会儿擦了擦眼睛,连声问,“我的乖孙女呢,在哪儿……”
阿娇还没出生,窦太后便已经失明了,所以她还没有见过阿娇,但她用手摸过小孙女的轮廓,眉眼五官她一点点摸过,听素姑一指,立刻认出来了,忙自己走前看,见小孙女一身的血浑身的伤,立刻又没忍住哭出来了,“天杀的贼子!这样一个小小孩儿!”
阿娇见祖母真的能看见了,心里也高兴,忙安慰道,“祖母不要担心,太子救了我,我没有事,养养就好了。”
还在挣扎的刘嫖先是激动欣喜,替母亲高兴,接着更是悲从中来,“女儿恭喜母亲,可惜女儿自此便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了,弟弟他要杀了我啊!他要要弄死娇娇,我的女儿啊……”枉费女儿这几月还常常劝她不要收贿赂,这都是好心喂给了狗,白瞎了。
亲亲的母女俩抱头痛哭,方才刘启已经听素姑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阿娇给母后治眼睛的事了,此时此景阿姊砸下来的这黑锅万万是背不起的,刘启忙把自己的老母亲扶起来,“阿姐误会了,不是朕,朕多喜欢阿娇这孩子,怎么会害她,而且朕是一国之君,阿姐万不能用刺客这样的行径揣测朕了。”
刘嫖压根不听,只一直哭,惹得窦太后也跟着抹泪。
整个花园里的人都在看着她们祖孙三人,空气里安静极了,阿娇有些尴尬,抓了抓头发,想让阿母起来,“阿母,没有这么严重,咱们好好和舅舅说清楚,阿母没有那个心,就是没有,谁也诬赖不了。”
刘启想起来要让医正来给两个小孩看伤,一直跟在旁边紧张儿子伤势的王娡这会儿听皇帝发了话,立马让医工上去检查治伤,看着那刀口子,心疼得差点落泪,又知眼下乱得很,哭也是添乱,便忍着安排人把那些昏倒的婢子先送到一边治伤,又让禁卫把贼人都捆起来,清理了血迹。
阿娇见阿母情绪失控,根本说不出话来,便组织好措辞,自己走上前去,规规矩矩给舅舅和朝臣们都行了礼,打算把事情都说清楚了,给舅舅和朝臣一个交代。
“当年阿母收了郎中令董宣的贿赂,利用舅舅的皇威,胁迫当时的官员放了打死郎官张勺的董宣之子董之学,董之学出狱后将张勺的弟弟打成了重伤残疾,地上这位妇人名叫云姑,她是张勺和张青的母亲,母子三人相依为命,云姑用夫婿战死的功勋抚恤换儿子入郎官营,本是想让儿子出人头地,却不想弄得家破人亡,盖因个别郎官待寒门子弟如仇敌,也因阿母贪赃枉法,云姑儿子一死一伤,心中不忿,便进宫来寻仇了。”
在张勺这个案子里,堂邑侯府需要负责的只有张青一人,所以她想给张青治好腿,虽然不能弥补逝去的六年,但张青才十九岁,治好了总比没治的强。
阿娇冷静地陈述着事实,没有一丝隐瞒,仿佛涉事的人不是自己的母亲一般,非但刘启吃了一惊,连朝臣们看着她的目光都怪异了起来。
尤其是张释之和直不疑。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震惊,今日他二人可谓是涨见闻了,先是下午在路上见到了一箱子细数长公主罪状的文书证据。
两人查过一部分确有其事后先禀告了上听,请令彻查,皇帝龙颜大怒,责令他们五日内查清。
话还没说完,就有侍从来报说百姓混入含章宫以死鸣冤,正与长公主有关,皇帝怒气冲冲往这边赶,他们俩落在后面一些,又捡到了一卷绢布。
这也是一份证据,不过是前面那一箱的补卷,陶七翁主基本上已经将长公主做下的坏事补平了。
没有调查他们尚未确定真假,但张勺的案子他们两人都有印象,现在听小姑娘说辞,再瞧那绢布上说的事,两人倒信了四五分。
阿娇先把胶西王的事说了,“阿母谋反这件事是没有的,当年阿母甚至给几个见过面的王侯去了信,让他们不要和舅舅离心,虽然大家都没有当成一回事,但在列的列侯大人们,定还有人有印象。”事关反贼,容不得一丁点马虎,阿娇查到受贿胶西王确有其事后,便想办法拜托了齐王。
今次是正典,诸侯王都入长安城拜谒,许多人听了都想起来了,齐王便出列,恭敬地禀告说,“臣倒是有些印象,当时长公主确实是派人送了信,痛骂反贼,叫大家出兵相助周丞相平叛的。”
刘嫖听女儿说云姑的时候都快晕过去了,后来听说起信的事,整个人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年七王叛乱,女儿大病一场,她觉着是七王叛乱遭了晦气,加上兵荒马乱请名医难,她心里恨急,写信挨个送去大骂了反贼一通,又送了许多财物给那些安分的,让他们快点出兵。
她胡闹了一场,女儿好了以后,这件事也被她抛到了脑后,没想到现在却成佐证了。
刘嫖这下不担心了,想起女儿遭遇刺杀的事,望着地上的云姑,心里只剩下了滔天愤怒,冲上去就要掐云姑,“你这贼妇,有什么冲我来!你为什么动我女儿!”
云姑刚恢复意识,见是化成灰她都认识的刘嫖,也吐了她一口,“杀死你太便宜你了!我就是要让你痛不欲生,方解心头恨!”
太后忙让素姑把两人拉开了,“这成何体统,有什么冤有什么恨不能好好说!”
闹了这一会儿刘启头都大了,但因为母亲眼睛得见天明,他心情好了很多,今日本不愿见血,知道亲姐没有背离汉庭,心里的气也消散了很多,只是这罪状桩桩件件是真的多,足足二十多起,虽多是些□□收受财物徇私罪,但委实也太过了。
天下人面前,刘启想着要处置才妥当,张释之出列行礼,把刚‘捡到’的补卷呈上来了,“臣观这些案子大部分倒已经核好了,现在涉案的冤主都过得很好,被强占地皮的拿着四倍的钱在旁的地方买了好地,倒了家业的也重整旗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放出来的罪犯现在也多蹲在囹圄里,长公主收的财物也都如数奉还了,虽说是晚了,但其有悔过之心,若查明一切属实,可酌情从轻发落。”
阿娇听张释之说的话,吃惊不已,她只是在谋逆相关的事情上用了心,留了一些证据,其他补平便补平了,并没有特意留下什么,现在张释之把那些契书都拿出来了,还有一些当事人口供证词。
刘启翻看了,心中惊疑不定,问张释之直不疑,“这件事归你们两人管,你们怎么看。”
张释之中正刚直,直不疑谨慎心慈,回道,“待查过来龙去脉属实,再下定论不迟。”说实话陶七这个小姑娘是让他很吃惊的,方才对方来行礼时,他本以为就算不矫饰言辞,也得哭求卖乖,没想到她平铺直叙说了事实,再想想她背地里替长公主收拾的这些事,便觉难得。
刘启心中满意,暗暗点头,见其余的臣子也没有说什么,便摆摆手道,“今日国宴,母后又得见天明,天下同庆,都先起来,馆陶先也先回府,待查明事实再做定论不迟。”
群臣都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纷纷称是,便是有意见,那也没法挑着太后大喜,皇帝大喜的时候找不自在。
阿娇身上的伤已经简单处理过了,刘嫖脑袋是木的,完全没有理清楚这中间的来龙去脉,太后要给女儿孙女做主,便带上她们一起回长乐宫,刘彻简单处理过伤口,也一并去长乐宫回话。
刘彻和祖母见过面,还得回昭阳宫,临走阿娇叫住他,给他道谢,“今晚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战不过这四人。”至少目前是。
刘彻还在想她刚才的话,“你可知刚才说的话,将姑母推到了很不利的位置上,如果父皇当真迁怒姑母要处置姑母,你要怎么办,她是你的母亲。”要说她笨,她知道早点补漏,还找了齐王当佐证,要说她聪明,看她做的这些笨事。
“那是事实,别人说,不如我说。”阿娇轻声说,“如果阿母要下狱,我替她下狱。”
朝皇帝回禀事情是有技巧的,所谓春秋笔法,削削减减,她这样平铺直叙的反倒稀奇,刘彻看着脊背像青松一样笔直的阿娇,觉得她脑子不好使,“如果姑母真的杀了人,对方非要一命抵一命,你怎么办。”
阿娇平静地说,“她是我的阿母,我替她死,我替她偿命。”
她的眸光很平静,证明她没有说假话,刘彻心神被震住,“你做的都是徒劳,你以为姑母从此以后便不再贪腐了么?”‘公正’二字只是一个用来粉饰太]平愚弄百姓的水中月,需要公正的时候公正是法典,不需要公正的时候公正如敝履,这是一种工具,而不是一种思想,陈娇明显是本末倒置了。
阿娇摇摇头,阿母当然不会,看见金子财物走不动道大概是阿母刻在灵魂里的渴望,说无数遍都戒不掉改不了,那奏疏上共有七十多桩,到现在还不足三分之一,刘彻压着没发,不代表这些事不存在,但她会想办法的,“阿母只是爱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以后我会赚很多钱给阿母的。”现在事情一过,她只是想不通为何阿母做的这些事上辈子没有暴露,这辈子暴露得这样彻底。
外头南平在催促,刘彻神色复杂地望了阿娇半响,临走问道,“你的母亲是长公主,你生来便是富贵家,以后也不会用特权做事么?”那日见她替长公主善后,却没有注意留下什么证据,他便隐约猜到了一些她为人处世上的想法,眼下却更深刻了。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阿娇缓缓摇头,“那就要看做什么事了。”
她想好好做事,也想好好做人,好好爱护自己的同胞,这样才对得起那身穿过几世的军装,无愧于重活的这一世,无愧于心,也无愧于时光。
刘彻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虽不理解,但毫无疑问心神受到了震动,出去时碰到站在外面满脸泪痕的馆陶长公主,倒是微怔了怔,复又想起姑真的很疼爱这个女儿,往后可能真的会不一样了。
刘嫖哭得不能自已,又想着女儿背地里替她做的那些事,这几月时常在耳边念起的叮咛,还有女儿读书练武没有一日停歇的忙碌和努力,便心痛得无法呼吸,泪如雨下。
刘嫖眼眶红肿,自己在外头平复了好一会儿,擦干净脸上的水痕,这才进去见自己的女儿,“娇娇,快来,先来祖母这里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阿娇转头,没受伤的那只手牵了阿母,见她眼睛肿得厉害,显然哭过,便握了握阿母的手,“阿母不要担心,只要治好了张青,安顿好云姑,朝臣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刘嫖不是担心,她没什么可担心的,阿娇治好了母亲,这比送母亲多少金银财物,送弟弟多少美人都管用,只光这一条,都够他们堂邑侯府风光一辈子的了,更勿论女儿已经替她善了后,补偿金额之大,她能想象那些苦主兴高采烈的模样,给天下人也有了交代,皇帝和太后以后只会更疼她。
刘嫖心里酸涩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避开她的伤口紧紧抱了抱女儿,她并不做什么承诺,但她心里明白了女儿的的心意,就像女儿说的,她会快快长大,然后赚一些堂堂正正的钱给母亲花。
她总以为那是小孩逗大人开心的俏皮话,却忽略了女儿这几个月勤奋读书,日日不辍付出的努力,是她眼盲心瞎,让女儿因她受伤受累,要女儿当真被害出个三长两短,她刘嫖,没脸,也没心活着了。
刘嫖蹭了蹭女儿的小脸,心里只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乖女儿。
阿娇本以为阿母会生气,甚至可能会记恨她这个女儿,没想到阿母并没有发火,也没有怪她。
刘嫖抱着女儿都舍不得放手,拥着她回了凤皇殿,仔细看顾着给女儿洗澡上药,小姑娘早已撑不住昏睡过去了。
窦太后便坐在床榻边看小女孩的眉眼,怎么都看不够,喜欢极了,“多好的小孙女,刚才皇帝说想封她做个公主,我觉得挺好,公主的封邑甚至可以超过皇子,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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