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澧平区人民法院诉讼服务大厅。

年底立案总是很难。同事推荐过来的离婚纠纷案件，彭书叶已经在线上提交过两次均被驳回，无奈，她只能拿着材料去法院的立案窗口线下立案。

案件事实很清晰。男方出轨小三且与对方同居，女方抓奸后逼男方签离婚协议放弃抚养权并净身出户。

彭书叶代理女方，各种证据材料都很齐全，还是比较简单的。

只不过离婚案件的不确定性相当大，这一点彭书叶在做实习律师的时候就有所体验了，所以在和客户沟通时说话比较注意分寸。

跑一趟很有必要，立案窗口总算是把材料收下了，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刚出法院，她就接到了彭书凌的电话。

让她晚上回家吃饭。

距离上次她们之间通话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彭书叶对彭书凌的感情非常复杂。

她们之间……常常让她感到无力。

其实是上一辈人的事，但是影响却深刻烙在下一代人的身上。

不像她和彭书凌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彭书叶的母亲林聿岚和彭书凌的母亲林聿琴是货真价实的亲姐妹。

很荒谬吧，旁人读一遍可能都弄不明白关系。

姐妹俩嫁给同一个男人这种事。

彭书叶无法像对待真正的妹妹一样对待彭书凌，彭书凌也是一样。

冬季白天短，到彭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搬进南和苑之前，彭书叶也和彭家人一起住在掬水区的龙台郡。现在，这里平时只有林聿琴和彭丰骏。彭书贺和妻子胥映娴婚后就搬出去住了，彭书凌和她一样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彭书叶刚进门，镜片就起雾了。她眨了下眼睛，“映娴姐。”

“书叶回来了。”胥映娴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屋里很暖和，她穿得不厚，因此显出腹部的隆起。

彭书叶脱了外套洗了手，才走过去坐在一旁。

“他们呢？”

“你哥要晚一会儿，书凌在上面打电话。爸和妈在书房。”

彭书叶“嗯”了一声，扫了一眼胥映娴手里的杂志，母婴用品。

“这个好看。”她指了指那辆亮黄色的小汽车图片。

胥映娴笑了，“你哥也喜欢这个。”

胥映娴是很细腻的一个人。没见几次面的时候她就察觉到，彭书叶虽然对彭家人比较冷淡，但是对丈夫彭书贺会更愿意多说几句话。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那短短几年的情谊。

当然，彭书贺对这个妹妹其实也更温柔有耐心。

即使后来他们已经疏远。

“上周的宴会怎么样？鞋子合脚吗？”

“啊，是你……正好的，只是我还不习惯穿那么高的跟。谢谢你。”看来鞋子是胥映娴给她配的。

“小事啦。那样的裙子就要配高点的跟才好看呀，我现在想穿都没法穿。”

彭书叶只是笑笑。

“最近和小河哥怎么样？我看到有人上传跟你们的合照，宴会那天。”

胥映娴是有资格问的，说起来，孟衅河还是她的表兄。

胥映娴的母亲也姓孙，和孟衅河的母亲孙馥，是同一个“孙”。她们是堂姐妹，一个嫁给了胥隆，一个嫁给了孟贻中。只不过造化弄人，姐妹俩的命运截然相反。

就那样吧。还能怎样？

但她不能这么说。

“还好，他最近不怎么忙。”

这是一个稳妥的回答，因为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背后有没有彭丰骏他们的授意。

这一年来彭丰骏给她打电话勤快许多，力求在各种能插得上手的事情上满足她。毕竟，他向来无视的女儿，给他钓来了做梦都不敢想的金龟婿。

也许看出了彭书叶的意兴阑珊，胥映娴止住了话题。

……

所有人都到家了，晚餐也开始了。

这次喊她回来其实主要说一件事，就是给祖父母迁坟的事。

虽然家里这几年总体上比较顺利没什么事，但彭丰骏从去年开始就偶尔会做噩梦，本来他这个年纪就觉少，一睡不好整个人精神头也差了。

看了医生，也找了大师。不知怎么的，说到了迁坟。

林聿琴和彭书凌都没吭声。

林聿琴当时生下彭书贺不到半年就闹着赴美留学，毅然决然和彭丰骏离婚，已经惹恼了公婆。他们默许了彭丰骏之后和林聿岚结婚。

结果林聿岚生下彭书叶刚过两年，林聿琴又在美国给彭丰骏生下了女儿彭书凌。

直接把老两口惊地说不出话来。

彭金源把彭丰骏抽了一顿，到底也没能把独子怎么样，只能和妻子眼睁睁看着林聿岚和彭丰骏离婚出国。然后不到半年，彭丰骏就和林聿琴复婚了。

此后直到去世，彭家祖父母对林聿琴和彭书凌也只是一般。

彭书叶没什么意见。

林聿岚离婚后就移民意大利了，把她自己留在彭家，祖父母活着的时候更看重彭书贺，对她虽有怜惜但也不多。

胥映娴慢慢喝汤，没说话。

有意见的是彭书贺。

“映娴都七个月了，这时候动什么土？”

他表情不太好看，语气也冲了点。胥映娴停了汤匙，拍拍他的手背。

彭书贺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桌下。

餐桌上很安静。

彭书凌的气息放得更轻了，坐在她旁边的彭书叶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没说现在。”彭丰骏也皱了眉。

过一会儿又缓和了脸色跟胥映娴说，“我找人算了几个日子，会选一个合适的，不会有影响的。”

胥映娴这才开口，“我知道的，爸。”

“您也是为家里好。书贺这人总是话听一半，也是听了医生的话想太多。”

这下所有人都看过去。

“医生？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倒也不是大事，主要是抽筋和水肿有点严重，我们都有点担心。不过问过医生了，也是没办法，只能平时多注意点。”

彭丰骏看了一眼林聿琴，她脸上也是一派担忧。

他沉默了片刻，“吃饭吧，过完年再说。”

就这样持续到晚餐结束，没有一个人说话。

“书叶，你来一下。”彭丰骏往书房走。

彭书贺和彭书凌抬头看向她，胥映娴脸上也带了点安抚。

彭书叶起身跟过去。

……

“最近怎么样？”

“挺顺利的。”

“有什么想买的就开口。”

“孟衅河会给我买的。”忍了又忍，彭书叶到底刺了他一句。

“……上周我让你嫂子帮忙给你找了双鞋，跟孟、跟他送过来的衣服正好般配。”

是孟衅河送的啊。

我还以为是你送的呢。

彭书叶心里陡然生出厌烦来。

“有什么事就说吧，我明天有事，一会儿就得回去了。”

不知道是难堪还是什么，彭丰骏几秒钟没说话。

“孟衅河跟你说过‘藻山’这个项目么？”

彭书叶抬起头看着上方，闭了闭眼，颈椎忽然卸去力气。

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人是不会惊讶的，只是会略带一丝快意地想——

果然如此。

“没有。我们不谈公事。”

这是实话。

不过彭书叶确实知道这个项目，在前世。

孟家的桓世集团旗下涵盖了地产、酒店、金融、物流、零售等领域，孟衅河留学回国后就进了集团下的纽嘉地产。“藻山”是纽嘉新推出的项目，以“新中式楼盘”作为特色。

大概是明年的夏天，新婚过后的孟衅河和妻子徐闻纯出席了“藻山”项目的开工仪式并剪彩，上了新闻。

彭书叶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享受这种沉默。

“春节的时候，孟衅河过来吗？”

“我没问他。”

“……问问他，来的话我让小凌妈妈准备。”

彭书叶不置可否，“我回去了。”

……

八点多，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彭书叶开着车，听着音乐。

有电话进来——“MXH”。

“在哪儿？”电话里的声音比他平时更低一些，不太一样。

“回家路上。”

“加班了？”

“刚在龙台郡那边吃完饭。”

“……有什么事吗？”声调似乎更收了一些。

“说要给爷爷奶奶迁坟，应该年后了。”

“唔，还有吗？”

彭书叶困惑，“什么？”

“没有别的事吗？你听起来不太高兴。”

“……你过年的时候要跟我一起去吗？龙台郡。”

“看你方便，没有空就算了。”手指握紧了方向盘。

“当然。”好像在笑……还是，叹气？

“我还没吃晚饭，要再吃点吗？”

彭书叶看着前面的红灯，怔了一会儿。

“你在哪？我开车过去。”

……

彭书叶来过荭园两次，不算熟。但是她和她的车门岗都认识，进入地库的时候前面开着摆渡车的小哥引着她一直开到地方，然后帮彭书叶停车。

从3号地库的入户玄关进去，就是孟衅河的家。

换了鞋洗了手以后，彭书叶把外套挂在小衣帽间。扫视了一圈，还是印象中的棕色木饰和白色立柱，灯光柔黄，一进来就让人感到心里沉静安宁。

深吸了一口气，彭书叶心里慢慢好受了一点。

走进木质楼梯旁的电梯，轿厢是透明的。停下来的时候，正对上孟衅河的眼睛。

他举着手里的酒杯，冲着她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