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凌晨，彭书叶和孟衅河登上了前往罗马的包机，同行的还有孟衅河的几个秘书以及桓世的高管，包括她在内一共七个人。

他们在当地时间早上七点落地。下榻哈斯勒罗马酒店后，因为飞机上休息得还不错，吃完早饭孟衅河就带着白敬维他们出去了。

彭书叶站在七层的露台上，这里可以眺望整个罗马。清晨的阳光丝丝缕缕融进这座古老的城市。

罗马，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林聿岚和彭丰骏离婚后就去了意大利，后来在罗马结婚、定居。每年会和彭书叶通电话，但直到去世都没有回过国。

在彭家，“林聿岚”是不被允许出现的名字。

还是小孩子的彭书叶实在很想她的时候就会偷偷看自己藏在小箱子里的照片，那是她在外公家找到的林聿岚的照片——留在彭家的照片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在彭书叶甚至还不知道K市以外的地市名字时，她就已经对“罗马”充满一种奇异的感情——好奇、渴望、讨厌——翻来覆去，相互交织。

小学的时候她在学校图书馆借过一本狄更斯的《意大利风光》，他笔下的罗马——不朽城——开篇却好像都是“废墟”与“荒凉”。

你离开我，就是要去一个这样的地方吗？

彭书叶当时很不理解。

她第一次真正踏上罗马的土地，是在八年前。

那是大三上学期末，她和林聿岚通过一次电话，简单聊了一下近况。林聿岚第一次提出让她来罗马一起过圣诞节，彭书叶答应了。

大概半个月后，彭书叶在忐忑又兴奋的期待中接到了继父Andrea的电话。

带着新鲜出炉的签证，她参加了自己生母的葬礼。

林聿岚去世后，Andrea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罗马，去美国和女儿住在一起。彭书叶前几年来扫墓的时候，偶尔会看到Andrea留下的花。

只有一次，他们正好都在罗马，就坐在一起聊了很多。Andrea聊他的第一段婚姻，聊他是怎么遇到并爱上林聿岚，聊林聿岚的爱好、生活习惯等等。

彭书叶那时才知道，林聿岚唱法语歌很好听，林聿岚喜欢柑橘调的精油和玫瑰花，喜欢各种各样的连衣裙和古董杯子，睡前还喜欢来点小酒。

她在彭书叶的想象里，一点一点变得立体而鲜活。

“你知道吗？你坐在那里，简直跟她一模一样。”Andrea眼角的鱼尾纹漾着快活而温柔的意味。

彭书叶呆呆地想，我不知道。

又有点儿生气——我什么也不知道！

Andrea那时已经六十岁了，是个很有魅力但不会看脸色的意大利老帅哥。

彭书叶又泄了气，安静地听他絮絮叨叨地讲述她十几年未曾谋面的母亲。

这次来之前彭书叶也和Andrea通了电话。

他身体还行，但他的女儿刚生了宝宝，他有很多事要做，所以今年应该不会来罗马。Andrea请求彭书叶帮他带一束玫瑰过去，她答应了。

酒店安排的管家把她送到了墓园。

原本她就打算11月抽个空过来，没想到正赶上孟衅河来这里出差。这一路上的安排可比她自己过来要舒适得多。

毕竟真金白银都到位了。

孟衅河问过她需不需要他一起，彭书叶拒绝了。

他们只在罗马待一天，他应该很忙。

墓园的地段不错，环境优美安静，维护得也很好。彭书叶走到了她熟悉的那块墓碑前。

照片上的女人四十出头的样子，眉目平和柔婉。

五岁之后，彭书叶就没有再见过她了。她们之间，只有电话，视频通话也只是寥寥几次。

她和自己的生母，到死没有再见一面。

彭书叶把玫瑰花放到一旁，然后又提起墓园提供的水壶给周围浇水，接着从包里拿出湿巾、纸巾，开始清洁墓碑。

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就蹲在那里忙活。

直到阳光照得她的脸颊和背上都是热乎乎的。

她把两束玫瑰放上去。

“上次我来的时候，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希望没有吓到你。”

“运气好的话，明年再来看你。”

“我走了，再见。”

再见，妈妈。

……

到酒店时已经过了中午，彭书叶没什么胃口，回到房间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金红的夕阳把卧房也染上暖融融的颜色。

闭了闭眼睛，她摸索着拿过手机。

锁屏上跳出几条消息。

【MXH：我到酒店了】

【MXH：不舒服？还是睡了？】

【MXH：醒了记得回我消息】

【彭书叶：我醒了。抱歉，睡得太沉了】

【MXH：到露台来吧，吃点东西】

【彭书叶：好，等我一下】

【MXH：嗯】

套房里有个私人露台，今天温度还好，露台上并不冷。

一整个天空的昏黄漫过孟衅河的后背，深棕大衣松松地披着，里面是浅灰色的三件套。

他低头看着手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逆着夕阳。

随着她走进，落日熔光里，他的脸完全暴露出来。

非常的，英俊。

彭书叶一直是用词比较谨慎的人，她很少用“英俊”来形容男人。

尤其是现在新媒体发达，她见过的相貌出众的男性不少，很多人“好看”、“帅”、“漂亮”，但是“英俊”的不多。

彭书叶以前经常在新闻中看见孟贻中的照片，偶尔也会看到孙馥的。

孟衅河的轮廓更像父亲，额头宽阔，眉弓和山根偏高但过渡线条柔和，鼻子到嘴唇流畅端方，冲淡了整体的攻击性。不笑的时候显得冷淡而锐利，笑起来却有笑弧和好看的颊廊，只不过这种较大的笑容出现频率很低。

他的眼睛像母亲孙馥，是那种偏杏眼的标准眼型，睫毛下掩映的瞳仁有时会无端让她想起雨中的脊兽，似乎无所动摇。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盘碟，无论是酒还是菜品都染上了落日的橙红色调。彭书叶尝了一口手边的鸡尾酒，带着花香的柑橘味，这个温度下竟然让她觉得很清爽。

炙烤章鱼和羊腿，搭配的沙拉带着浓郁的柚子风味。松露意大利面也不错，还有一道非常鲜甜的大虾，但彭书叶不知道名字。最后是一道经典意式提拉米苏，巧克力碎很满，她吃的很满足。

轻轻一瞥，孟衅河面前果然没有。

“心情很好吗？今天胃口不错。”

“嗯，很好吃。而且下午睡得很舒服。”

“那就好。”

“嗯……你很忙吧今天？”刚刚话一出口，彭书叶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还算顺利。”他没有否认，抬手跟她碰了下杯。

“明后两天行程会赶一些，要辛苦你跟着我们折腾。”

老实说，彭书叶此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孟衅河一定是很不错的甲方。

毕竟她在飞机上睡了个昏天黑地，这是她做游客最轻松的一天，能有什么辛苦？

为表谢意，她非常庄重地坐直，双手举杯跟他碰了一下。

孟衅河没有喝，而是眯了下眼睛看她。

“喝多了？”

彭书叶抿嘴，然后喝了一大口酒。

……

是生气了。

孟衅河意识到自己在笑。

除了纽嘉的“藻山”项目，桓世本身在酒店这一块铺的盘子不小。随着近些年旅游业的波动与发展，桓世有意和欧洲的顶级酒店进行合作。

罗马原本并不在目的地选项中。因为一开始，他们就已经考察过罗马的各大老牌酒店了。

不过一切都是在变化的，老牌酒店也有新招，孟衅河很乐意再去学习学习。

尤其是，罗马对他自己有些不同的意义。对彭书叶也是。

孟衅河想起下午回到酒店后，彭书叶没有回他的信息。确认过私人管家把她从墓园送回来后，他敲了敲门仍然无人应答。

推开门进去，她睡得很沉，整张脸完全舒展开来，脸颊微微泛红，比起昨天眉间的郁色，还是这样顺眼很多。

孟衅河轻轻把门带上。

……

一年前，永恒之城——罗马。

前一天和某个老牌酒店谈完合作的初步意向，孟衅河难得有些空闲时间，谢绝了合作方及下属的陪同，一个人在罗马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

就这么逛到了博尔盖塞公园。也许是因为非假期或节日，公园里人很少，格外静谧，也让他心情更加舒缓。

砂石路面咯吱作响，他插着兜走到了湖滨花园。小岛上矗立着一座斑驳的神庙，倒映在镜子般清澈透明的湖面。

宁谧的午后，一艘洁白的小船缓缓漂过湖心，亚裔女孩穿着白色厚棉服，坐在里面，仰头闭着眼睛，好像在晒太阳。

小船载着她晃晃悠悠，因为无人划动，半晌后船静静停在湖心。偶尔有别的小船驶过，聊天大笑的人们经过她时也会下意识放低声音。

孟衅河在这里待到了傍晚。

直到女孩如梦初醒，把船划到岸边。

回酒店的路上，永恒之城的天空由粉蓝逐渐变得一片血红。

犹如史诗。

他再次拿起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