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天气乍冷，风里总藏着刀子。

班级门窗紧闭，空气被圈禁在教室一角很难流通，直到下午，早餐的腻人味道还久久不散。陆泽明皱着眉，连打几个喷嚏，再抬起眼帘，却看见讲台上的老师撂下粉笔，侧起身，死死盯着自己的方位，眼神犀利。

陆泽明知道生物老师的目标不是自己，各科老师对他除了期许，从不吝啬溢美之词。怒意的根源，只有可能来自坐在身边的瞌睡虫。

还没来得及将她拍醒，生物老师已经放下教案，把掐断的粉笔扔到周惜彤的头顶，以示警告。

在前排同学齐刷刷的目光下，周惜彤翻个身，胳膊肘将教材扫掉在地，继续闷头熟睡。

黑板擦在讲台被拍出阵阵粉尘，生物老师忍无可忍，一字一顿地呼喊她：“周惜彤！”

调侃的笑声由小到大，周惜彤迅速站起来，茫然喊了声‘到’。

对上她迷蒙无神的双眼，生物老师痛心疾首：“上次月考才考58分，我不敢相信你还能睡的着！知道你文科学得好，但高二会考总要应付过去吧。给我出去清醒清醒，下节课我要看到你的态度！”

教室大门在身后合上，走廊无人，只有几张碎纸屑，穿堂风将外套吹出声响。周惜彤搓着手，把下巴埋进高领毛衣，一边打哆嗦，一边听隔壁教室拖腔朗读的声音。

她踢着墙角，想到还要再上半年生物课，恨不得当场去世。就在百般忧愁的时候，一颗篮球突然跳跃到墙上，又被弹回去，咚咚落在地上。

她被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阚恒站在眼前，穿着棉毛夹克，左手捞着篮球，怀里揣着粉色暖手宝。

周惜彤没有在意暖手宝的颜色，只觉得自己太过寒冷，正好需要它。

阚恒说：“我刚下.体育课，你这是？”

“如你所见。”周惜彤抿着唇，笑容苦涩，“被罚站了。”

明明是晌午，天色却黢黑如傍晚。风刮在脸上又疼又燥，阚恒咒骂一声鬼天气，指着她身上的风衣，关口吻关切：“穿的太少看着都替你冷，要不是今天穿的薄，就把外套借你披着了。”

他夹克里套着件粗线毛衣，裤子加了绒，脖颈挂着运动后的汗渍，手上还拿着暖手宝，怎么看都不像寒气侵体的样子。

只能说太矜贵自己，或者太爱自己，在微乎及微的利益面前，他会选择推开别人，成全自己。

周惜彤心下了然，暖手宝他也不会主动借给她。

自楼梯口上来几个男生，看着眼熟，应是四班的。从阚恒身边经过时，先嬉笑揽过他的肩，再朝周惜彤眨了一下眼：“行情不错啊，女朋友这么漂亮，回头给兄弟也介绍一个。晚上去网咖打LOL，带上女朋友一起去呗。”

阚恒没有反驳，只冲他们笑骂几声，眼眸被虚荣心塞得满满当当。随后他又将视线落在周惜彤身上，亲昵地问：“晚上有空一起玩吗？”

谁是他女朋友。

周惜彤后退一步，把距离与他拉到最大，随口编织谎言：“我爸妈要接我上补课班。”

阚恒遗憾地摇摇头，叮嘱她几句，与那群男生一起离开。他的背影依然挺拔，无论放在哪，都是值得让人一见钟情的存在。周惜彤扫一眼，只觉得腻味疲乏，再也不愿看下去。

除了浪费她一点口舌，一些时间，阚恒什么都没留下。但她太过年轻，口舌和时间尚不值钱，不算什么损失。

下课铃打响，周惜彤像被抽掉骨头，钝钝挪着步伐。她的鞋子已跨进门槛，一个长头发女孩从四班走出来，粉色暖手宝紧贴胸脯，看上去很是眼熟，蹦跳走过来，与她擦肩而过。

不过两分钟，心里的疙瘩已打成死结。但出乎意料，她没有气愤或是难过，只是感叹阚恒是有多自信，或是多轻视她。

教室里依旧刺鼻，但温暖的气息层层浮动，足以唤醒冷却的肌理。周惜彤从桌洞翻出校服，套在身上，已经做好去水房的准备，捞起保温杯晃一晃，意料之外，却是满的。

保温杯下垫着一本生物书，她隐约觉得不同，翻开几页果真如此。

刚刚上过的章节被折起页脚，笔记很全，字体工整，看上去一目了然。是用心去做的。

周惜彤眉梢微挑，心跳的速度也跟着一起上扬，她将书本摆在他干净的课桌，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你帮我做的笔记？”

陆泽明放下钢笔，把视线停在她微微错愕的脸颊：“是我。”

她又用手指弹了弹保温杯：“水也是你接的？”

他重复说一遍，是我。

周惜彤望向他黑沉沉的眼睛，很漂亮，却又空洞。就像掉进一座深渊，欣赏不了几秒的风景，就已粉身碎骨。

她打个寒颤，横生一股畏惧，方才的欢喜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句生硬的‘谢谢’。

陆泽明讳莫如深地看着她，似乎将要看破躯壳下的恐惧，却又及时收回视线，落回习题集，继续解那道题。

没有人再说话。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泽明把书堆从分界线拿开，塞进桌洞，就再也没挪回来过。白天的他们，就如同班上最普通不过的同桌，和平且礼貌，她有自己的社交和爱好，不会打搅他的学习，沟通也是浅尝辄止。

他们好似约定成俗，只把暧昧留在夜晚。

明明在学校有许多容许交谈的时间，但他们偏要浪费睡眠，隔着电话线，只为说些没主题的话。

也许夜晚让人眷眷温柔，或许卸下功课的陆泽明本就如此，他鲜活自在，有正常的喜怒哀乐，能听她说一整晚的话，也能陪她读完一本书。

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夜晚的陆泽明能够永存，该会有多好。

白天的他总带着超乎寻常的威严，像一座拜占庭教堂，高高端于神坛，似乎生来就该享受她的瞻仰。她没有接近他的底气，也不想屈尊成为他的信徒。

周惜彤天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睚眦必报，报复心极重，但对人好时一颗心也能软成稀巴烂。有人说这样不好，太过浮躁，不够温和。但她不在意，也不会去改。

白天的陆泽明注定与她水火不容，她不喜欢。

-

陆泽明住在城南的[十里洋房]，青苔石板路，两层独栋，双面落地窗，还附赠开满蔷薇花的院子，足像遗留的旧公馆。

不过冬天的时候不太漂亮，花草已经蔫死，落着几枚动物粪便，很快无人问津。

他把自行车推到车库，走上台阶，正准备将钥匙插进锁芯，雕花大门从里打开，探出一张生动艳丽的脸。

“阿则回来了！”

夏逢冬满眼笑意，举着锅铲，满身油烟灶台气。她伸出手，想要接过儿子肩上的包，却扑了个空。

陆泽明没有看她一眼，自顾自走进屋，在玄关换上拖鞋。客厅盛满鸡汤的香气，他瞥一眼餐桌上的棕色砂锅，直接朝楼上走。

夏逢冬将门关上，连忙叫住他：“阿则，妈妈知道你学习辛苦，今天特意去市场买了新鲜母鸡。用砂锅煲了一下午，你要不要尝尝？”

少年头也不回，削瘦的背影越走越远，几乎要消失在二楼拐角，才冷声抛下一句：“在外面吃过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明明为人母却要战战兢兢，仰人鼻息。

夏逢冬攥紧手指，眼眶里缀着泪，扬声对他说：“我好不容易早点下班，就是想要与你多多待在一起，你要知道，冯叔叔那边妈妈都没去。”

陆泽明停下脚步，肩膀大幅度颤动，突兀地笑出声：“你上什么班？是陪那个姓冯的，还是陪其他我不知道的老男人。我说过，这个家不欢迎你太早回来，我也不会与你同桌吃饭。”

旋转楼梯繁杂又冗长，像一条脐带，把陆泽明的不屑毫无保留地传给她。

夏逢冬将锅铲摔在地上，眉毛和眼睛拧在一起，愤怒吼出声：“这栋房子是陆昌平给我的赡养费，我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你一个孩子有什么资格管住我。”

“你可别忘了，脚下这栋房子是怎么来的。”

陆泽明倚在铁制的楼梯护栏，壁灯镶在墙上，亮堂照着走廊。他的脸蜡一样惨白，吹一声口哨，居高临下地做审判，“用我未来的前程。”

“妈妈。”

他把这两个字念得嘲讽，赤红的眼睛充满恨意：“你毁了我。”

大概还有两章高中回忆录就暂且结束了

其实，周惜彤喜欢的从来只是陆则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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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Chapte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