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垂下头去,一时之间不该如何回答,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天,他微微叹了一声。
“这样的事,我家王爷一定不愿让其他人知晓的罢。”
君赢羽望着身前的男子,见他一身狼狈,又形容憔悴,那轻轻的一叹,足以证明许多,杨元也不用再多说什么,有他这句话,君赢羽心中已有结论。
“并未医治过?”
“王爷说笑了,邃羽朝内如何境况,不知王爷是否略有耳闻。”
外戚专权,皇族势微,兵权旁落,如今邃羽,国将不国,臣已不臣,君臣之礼已不复存焉。慕昱风,贵享睿江王尊号殊荣,却不知在如今亡人臣礼的邃羽,又是如何步步为营,忍辱负重才存活至今?君赢羽不必细想,已知他步步计算,与人虚与委蛇,也许只为生存。
君赢羽虽身在煜羡,麾下却有数万死士,遍布于四方诸国,收集情报,洞悉各国一举一动。邃羽朝内境况如何,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却知晓一二。
“他失聪之症,乃是先天之疾?抑或为人所害?”君赢羽问道。
杨元却不答了,只伏低身子磕头,将脸藏在黑暗中。
“睿江王“君赢羽顿了顿,”他是一丝一毫都听不见么?”
“是。”杨元老实回答,“小人曾听宫里的老人提起过,王爷从很小起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君赢羽闻言沉默,开口想再问一些话,话到喉中,却再也说不出来。
既然是从很小起,想必并非先天疾患。睿江王现在能与人正常说话,看不出异样,想必是他儿时学说话的时候,还是能听到的。至于后来发生过什么才致使他失聪,想必已是邃羽宫廷秘辛。
邃羽外相睿江王,看来高而位重,风光无两,掌一国外事之权,人人说他精明又睿智,辅佐幼弟登基,忘身一心,有卓然可见之才。然而却不想,这样一位世人看来出类拔萃又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却患有癔症,耳疾。
若说癔症难医,耳疾便是不治。那么,世间风花雪月,春水煮茗,桃柳抽芽,雨打芭蕉,冬雪消融,世上那许多悦耳动听的音色,他是未曾全听过么。
世上诸多文人墨客,描绘得这繁华织锦的人间,那些美好的,诸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蝉鸣鸟啼啁啾语,一曲高歌韵味长」此般盎然生机,笔下婉转如诉的诗意,不知那位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是否能够体会得出。
不知他出使各国,宴会之上,有人与他谈论到古琴旷远,排箫悠扬,编钟清脆,他又如何面不改色地与人高谈阔论,仿佛何事都未曾发生。
他所有的应付自如,侃侃而谈,夸赞乐妓琴声美妙,轻叹歌姬歌声袅袅,仅是出自于儿时的那一点薄弱的记忆么?
月上梧桐,露湿青苔,夜半更深露重,星子如霜。
牢房内一时安静,半天,才听君赢羽轻道:“既如此,本王知道了。以后与睿江王说话,自会注意一些。”
“王爷......这事,会与我家王爷提及么?”
“本王自会守口如瓶。”
不想,今日君赢羽特意来找杨元询问此事,并未直接问慕昱风本人,正是因为他知晓,那个精明沉于算计的男子,为人处世,虽人人看起来他早已放弃尊严,似乎任何屈辱都能平静处之,泰然自若,但事实上,或许并非如此。
儿时因为宫廷权谋丧失听力,重重压力之下患上癔症,这样的人,如何能忍受别人窥探他的内心,又如何能接受别人的同情。
君赢羽自杨元狱中出来,独立在月色下缓了许久,待得月色又深一重,才见他驭马回府。
夜色微寒,星辰寥落。
这一夜,夜风微寒,月色清冷,慕昱风伫立于窗边望月,一旁书案上,有一盏孤灯,灯下有一张摊平的信纸,书信上有几行字,字体苍劲有力,又有些许飘逸之风,不知是何等英豪所写。
不多时,只见他换了一身夜行衣,巧妙地隐蔽身形,在月色深夜中飞身穿梭而去,片刻便出了都亭驿。
都亭驿是朝廷专外外国使臣设立的驿馆,分东南西北四区,是各国使臣下榻之处。驿馆内守备不算森严,是以慕昱风很容易便出了驿馆。
他在月色中穿行而过,时不时地想起书信中提及的内容,信中说陛下被谢瞻软禁,软禁之时,谢瞻为了惩罚陛下,竟是一连几日不给吃食,也不知陛下现下境况如何。
慕昱风心中虽然担心,但也不能对杨元见死不救,只能迅速了结此事,回国营救陛下。
不多时,慕昱风便来到张府,他翻墙而过,几下腾挪翻转之后,便找到了荷香的闺房。
他揭开房上一瓦,细细看去,果然见房内荷香与一名男子在说话。
那男子背对着慕昱风,令人看不清他面容。男子与荷香不知说了什么,荷香突然低低地啜泣起来,竟是十分伤心。
“你说的条件,我既已应允,自会兑现,只是再等几日,现下实是不方便。”
那男子背对着慕昱风,慕昱风读不出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从荷香一张一合的唇中,他读出荷香似乎是在拒绝这那男子。
男子听罢荷香所说,忽然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荷香退后几步,那男子忽然就抱住了她,胡乱又急切地亲吻起来。
荷香似是被这男子所制,脸色青白,如遭受灭顶之灾一般,全身都在发抖,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不敢推拒。
慕昱风见状,捡起房上一张瓦片向地名摔去,弄出一些响动来。不远处,张府府内有几名巡逻的府卫听见响动,赶至此处,警觉地问:“谁?!”
荷香屋内的男子听见声音,马上放手,似是怕被人发觉,立即便离开了。
独留荷香一人在房中轻颤了许久,她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中,似乎在哭泣。又过去许久,才见她终于镇定下来,起身,在墙壁上的某处按了一处机关,眼前的墙壁忽然缓缓开了,露出一处壁龛来。
壁龛之中,摆放的是一个灵位,灵位上写的名字是,安如燕。
荷香燃了几只香,插在灵位上,拜了几拜,才唤了一声:“姐姐。请姐姐保佑我。”
慕昱风微微惊讶,文如燕,这名字听得有些熟悉,又不知在哪里见过。他想看得再真切一些,身体移动,脚下踩碎瓦片,却惊动屋内的荷香。
荷香马上关上壁龛,警觉地喊了一句:“谁?!”
慕昱风见状,马上从房顶上飞身而下,隐身于黑暗中。荷香从屋中出来,召唤来府卫,说:“府内有刺客。”
荷香似乎是这府里的领事丫鬟,众府卫见到她竟是十分尊敬,拜道:“是!小人们这便去抓人,请姑娘小心。”
说罢,便冲着荷香所指的方向而去。慕昱风隐在黑暗中穿梭,一边躲避府卫,一边寻路出府。
不过片刻,府中有刺客这事便惊动了张府内的大大小小,连张府老爷都披衣出来,惊动的府卫越来越多,慕昱风逃到一处走廊,险些正面撞上赶来的府卫。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猛地拉住他,隐入一处黑暗的角落之中。
慕昱风抬眼,看到的也是与自己一样的黑衣人,作夜行打扮,那人蒙着面,似乎与他说了句什么,但慕昱风听不见,自是心中不安,想要挣扎离开,却见来人拉下蒙面的布巾,道:“是我。”
慕昱风愣了一下:“君二王爷。”
君赢羽点头:“是。”
“君二王爷缘何在此处?”
“前日堂上,荷香有蹊跷,前来打探。”
慕昱风点头道:“我方才看到一男子在荷香房中,却不知是谁。”
君赢羽道:“那人是刘通。”
“刘通?难道君二王爷也.....”
“本王方才在门外。”君赢羽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刘通与荷香说了什么。”
君赢羽闻言,看了他一眼,才道:“刘通与荷香达成过某种协议,今日,只怕是刘通来要求荷香兑换条件了。”
“君二王爷的意思是......”
“刘通作了假证。这人,只怕是要审一审。”
慕昱风想起来了,刘通,便是前些日作证杨元与张夫人有染之人。刘通本是张夫人娘家护卫,张夫人前几年嫁至张府,本家老爷怕小姐受委屈,特意播调了几名丫鬟,几名护卫,随小姐一起入了张府。
刘通,正是一起来的几名护院的头领。他为人机敏又谨慎,不过几年便成了张夫人的心腹。也为张夫人在暗地办了许多事。按方才看来,这刘通很是喜欢荷香的,只是不知荷香腹中之子,是否是刘通为之。
角落空间所限,二人帖得极近,慕昱风抵在君赢羽的胸膛上,他甚至感觉得到眼前人的呼吸,稳健绵长,似有似无,似以真息行之,却不知武功已精进到何种地步。
慕昱风有些尴尬,抬头却见眼前男子镇定如常,面色不改,偶尔两人目光相撞,只觉他一双眸目,犹如灵泉之水,眉目温润清朗,再加之月华回落,更加衬得眼前人一身玄衣玉肤,仿若谪仙下凡,说不出的光风霁月,气韵高洁。
慕昱风尴尬地咳了一声,只有找话题道:“我方才,看到荷香祭奠灵牌。灵牌上是一名叫安如燕的女子,荷香唤那人姐姐。”
面前人呼吸亦极近,有时说话,有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令慕昱风隐隐不安。
“煜羡京都内安姓不多,我只听说过一人。”
“是。”
然而,君赢羽对此却似乎不愿多谈,慕昱风观他面色,马上改口道:“看来,荷香本姓为安姓。”
“自然。她既已在张府为奴,姓甚名谁自是张府老爷说了算,府中小厮丫鬟,舍弃原本姓名的大有人在,主子欢喜她们便该欢心。”
慕昱风自然知晓这个道理,这个时候,他不由想起他少时曾养了一只猫,全身雪白,头上有块乌印,犹如将军挂印,威风凛凛,他便为那小猫起名叫将军。
可是相国大人却觉得不好,十分不好,尤其是名字起得更不好,有日来宫里看到,便在慕昱风面前一剑狠狠刺死了那只猫,分尸成好些块,又送给他一只狸花猫,告诉他,这猫的名字要叫狸奴。
相国大人说了要叫狸奴,宫里许多人都叮嘱他决不能喊错猫的名字,再后来,狸奴养了没几年就死了,慕昱风就再也不养猫了。
少时回忆纷至沓来,慕昱风心中刺痛,一想到陛下现下已被相国囚禁,更是酸楚无奈。
“睿江王。”君赢羽见他出神,拍了拍他,见他抬起头来看自己,才道:“前日审案你也看到了。荷香,梅香身上皆有伤痕,就连张夫人死前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此事十分蹊跷。王爷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
“不知。但那张家老爷,必然知晓。”慕昱风轻道。
他二人在暗中躲了好一会儿,见张府护院终于安静,似寻刺客未果,便都回房休息了。张府内安静许久后,君赢羽这时从从黑暗中现身,慕昱风也随着他走出来。
二人瞬时飞身而去,不久后,来到一厢房外,他二人隐在暗处,戳破窗户纸,看房内动静。
此处是正房,张夫人在世时是张老爷与张夫人所居,但好似旧人不在,新人已至,房内有一双男女,二人衣衫不整,张老爷一边亲吻眼前人,一边竹儿竹儿地轻唤。
此女慕昱风听说过,名唤竹香,是张老爷新纳入房里的丫鬟。
他前些日子因为杨元之事,打听过张府里的一些事。听说这竹香是张老爷的新宠,此时看来,此女与荷香甚是不同,眉目没那般绝艳,反而是眉眼清冷,但胜在肌肤雪白,唇如点绛,自是有一番高岭之花的秀色。
这时,张老爷坐在竹香身畔,已褪去她的外衫与轻衣,惟余一袭肚兜覆盖在雪白的肌肤上,只可惜这一身雪白的肌肤上鞭痕累累,看来竟是分外触目惊心。
“竹儿不要怕。为夫自不会弄疼你。”
张老爷一看见美人,魂都好似勾没了,一边说,一边亲吻着眼前人的香肩,手里还拿了一小节皮鞭,似乎恨不得马上将佳人拥抱入怀,再行他所想的**之事。
慕昱风本来见房内这般软玉温香,本来有些尴尬,但他读出那张老爷所说,竟是吓了一大跳。他回身一看,却见君赢羽目光镇定,表情未变,似是心中早有猜想。
“难道这些女子身上的伤,是张老爷伤的?他竟有此种癖好?!”
君赢羽望了慕昱风一眼,道:“今日之事本王已有答案,待两日后杨元案三司再审,睿江王自可放心。”
君赢羽说罢,施以一礼,似是不愿多待,道了一声告辞,便飞身而去。
慕昱风好一阵怔愣,不多时,他想也是了,如君二这般温润有礼的高洁君子,自是见不得眼前此般场面,这等闺房风月艳事,只怕会污了君二王爷的眼睛。
不多时,慕昱风也出了张府,却见君赢羽立于府外,不知是否在等他。
慕昱风一阵惊奇,忙问道:“王爷缘何还在此。”
君赢羽却不说其他,只道:“睿江王安全出府便好。”说罢,施礼告辞。
慕昱风莫名其妙,却不由想起方才自己在府中险些被发现一事。他本身听不到任何声响,是以,方才踩碎瓦片,又被护院追赶,只看得到满院荧荧火把之光,注意得到满院有人影穿梭,却是听不见一点脚步声,很容易被人发现。
还好,君二王爷适时解围,否则被人发现,堂堂外相使臣擅闯民宅,不知会被冠上怎样的罪名。
慕昱风心下感慨一阵,又想起君二王爷方才说杨元案他已有眉目,心中宽慰,便飞身回到都亭驿。
夜半,月色又深一重。
张府内,荷香缓步而出,推开房门,她抬头望月,见月色亘古依旧,人却已不似当年,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露重更深不知寒,冷月如霜照未眠。姐姐,少时,我若难以安眠,总有你陪我,如今呢?”
荷香抬头问月,眼角不多时有泪水划落。
不多时,有脚步声接近,荷香回过头去,看到来人不由微微惊讶。
“安如熙。你还活着。”
“君二王爷。”
荷香惊讶过后,伏身跪倒在来人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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