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义居中,陆穆之与慕昱风在二楼会馆中议事。
陆穆之手下小厮顾风已探毕消息,这时,正跪在陆穆之身前禀报。
“回公子,那小贩与荷香所说不虚,午后,荷香姑娘确实是挨了罚,并未去见杨元。小人也去案发现场打探过,有数人见过杨元执刀,想必这案子已是铁案,很难再翻案。”
陆穆之闻言,抬起眸来,双眼明亮,他嗯了一声,停顿片刻,又道:“如此,并未有人看见杨元行凶?”
“是。”
“不可能。杨元与本王从小一起长大,他不可能做出此等混账之事。”慕昱风此时已冷静了不少,说话也不像方才那么激动,但他现下脑中混乱,不知如何才好。尤其这事又扯上了他的亲近之人,愈发有些不知所措。
陆穆之正在沉思,顾风犹豫片刻,还是道:“除此之外,小人在张府上还打听到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顾风看了一眼陆穆之身旁的慕昱风,才道:“张夫人年轻貌美,其实这事本也理解,我听说杨元其实与张夫人早有私情,更甚至还有人说张夫人腹中胎儿,本也是杨元的......”
“不可能!杨元如何又与张夫人扯上了关系,不是说他出城见的是那位荷香姑娘吗?”慕昱风急到站起来,在庭室中来回踱步。
“是,亦有人说,荷香正是为杨元与张夫人传递私信,荷香不过是障眼法,真正与杨元有私情的是张夫人。杨元怕私情暴露,最后手刃张夫人。”
“荒谬!本王与杨元来煜羡不过数月,杨元怎会与张夫人有私情,更妄论会有什么腹中胎儿?!”
“王爷莫急。”一旁陆穆之劝道,“三人成虎,流言蜚语罢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证据。都说杨元与张夫人有私情,可有什么证据吗?”
“回公子,张夫人房内,发现杨元的随身信物。”
“信物呢?”
“属下无能,荷香已将信物呈交官府。”
陆穆之略作沉思,与慕昱风道:“王爷,如若在下料得不错,这事怕是要草草结案。”
“为何?”慕昱风心中一紧。
“人证物证俱在,如若杨元真不是杀人凶手,那就是有人有意嫁祸,且蓄谋已久,如此才做得了这般万全的准备。王爷已与杨元在煜羡逗留数月,对于杨元这几月的行动,难道没有什么地方觉得奇怪吗?”
慕昱风忧心忡忡道:“我知他这些日子以来时长往外跑,但并未多做关心,是本王疏忽了。”
“这案子,必是要草草结案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陆穆之的话,让慕昱风燃起一丝期望。
“除非是朝廷派人来彻查此事。”
陆穆之的话不无道理,一来是人证物证俱在,二来是张府认定杨元便是凶手,若非如此,刚刚在堂上张老爷也不会口口声声地指认杨元,三来,又是慕昱风与杨元只身在煜羡,更无人为他二人说话,也不会有人仔细追查此事。
陆穆之说罢,慕昱风只觉遭受灭顶之灾,脸色灰败,低垂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连一旁的陆穆之说什么,他都没有听清。
好半天,陆穆之拍了拍慕昱风的肩,慕昱风抬起头来,看着陆穆之嘴唇微动,不知在说着什么,他耳中嗡嗡作响,竟是读不出来他一句话。
他额上有冷汗涔涔而下,忽听身前人喊了一句:“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眼前惟余陆穆之大惊失色的容颜,慕昱风知道自己老毛病犯了,他呼吸急促,全身都在抽搐,尤其是手脚,痉挛到无法自主,脸上更有冷汗不断滴落。
慕昱风倒下前,陆穆之接住了他,抱在怀中,慕昱风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怀中有药.....救我......”
陆穆之见状,在慕昱风襟前摸索,果然摸出了一个白玉药瓶来,他从中倒出一粒药,塞到慕昱风嘴中,又让顾风倒了水来,喂慕昱风喝下。
吃下药后,慕昱风好似也在努力,他紧紧闭着双眸,逼迫着自己放松身体,放缓呼吸,陆穆之无意中摸到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抽搐得厉害,皮肤冰凉,脸色苍白,竟是如死人一般。
不知过去多久,才见慕昱风终于缓了过来,脸色却依然苍白,他尴尬地从陆穆之怀中挣脱,施以一礼,道:“多谢先生,本王出丑了。”
陆穆之过了半天,才轻道:“王爷这是癔症。”
慕昱风面露尴尬。会馆中忽然沉默。
癔症病因,世间医者大多无法解释,也无法根治,世人大多认为癔症患者乃是鬼怪附体,妖魔作祟所致,陆穆之却不以为然。他也算博综先人典籍,虽不算尽晓诸子百家,但经儒道医,诸学皆有涉猎。癔病之症,多少有些先天之因,身患癔症之人,往往由于心理应激,出现抽搐发作,或言之不能,或行之无法,或呼吸受阻,猝死之人亦大有人在。只是不想这位尊贵的王爷竟患有此种怪病,想必是杨元之事,让他精神紧张,心中压力甚大,因此才会在此时犯病。
不过多久,还是慕昱风率先打破沉默,他面色虽惨白,但还算冷静,刚刚之事,亦似不想多提。
他道:“多谢先生为杨元费心,剩下的,便由本王来处理吧。”
慕昱风说罢,陆穆之也不好再插手,这毕竟是别人家小厮的事,当家主子都拒绝,自己亦不好再多说。闻言,他点了点头,沉默半天,才道:“如此,在下知道了。还请王爷......保重身体。”
慕昱风听罢,身体微微一震,脸上青红一阵尴尬许久,才道:“本王的病,还希望先生替本王保密。”
“自然。”
慕昱风拜别陆穆之,他本来是想结交这位商会首脑,然而杨元之事,却让他无暇再顾其他。告别陆穆之后,慕昱风自然也去过张府,私下打听到,原来那位交代杨元与张夫人有染之事的人,也是张府小厮,名唤刘通。
数日后,这事也传到了审案的京官那里,正如陆穆之推断,人证物证俱在,这京官也想早早结案,对杨元竟是屈打成招。杨元受不住酷刑,便认了自己与张夫人有染,为情行凶,那京官便判杨元秋后问斩,再卷宗层层,呈至三司定审。
慕昱风知道这事,自然是心急如焚,他求助至煜羡皇帝处,谁料那皇帝却知晓了前阵子慕昱风接近镜云公主一事,正在气头上,对慕昱风竟是避而不见。众臣见皇帝如此,更不敢与慕昱风多交。
秋后时日渐近,慕昱风为杨元之事焦急奔走,却毫无所获。直至有一日,有仆从来报,说是杨元之事,朝廷已派钦差彻查,由三司重新会审,传王爷堂上问话。
慕昱风连忙赶至三司公堂,公堂上题明镜高悬的匾额,堂内有三张桌子,三位身穿官服的京官正襟危坐,衙役站立于两旁,堂后深处,有一道珠帘轻垂,玉光莹润。
珠帘后,依稀有一人影坐在软椅中央,那人衣衫素净,墨发如瀑,腰间系着一道青色丝绦,愈发显得他腰身纤细,体态修长,却看不真切面容。
正殿中央,杨元,荷香,张老爷几人跪在中央,许是堂上威压太重,几人正瑟瑟发抖。
“睿江王来者是客,不必跪拜。来人,赐座。”
珠帘后有人发声,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然而慕昱风却好似没听到,他重重施以一礼,一撩衣袍,竟是跪了下来。
珠帘后的人影忽然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正殿上的三司官员面面相觑,却不知这是为何,一旁的衙役搬了椅子过来,却见慕昱风一下跪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跪在堂上的杨元见状,连忙转头唤了唤自家王爷,眼神示意一旁的座椅,慕昱风领会,这才起身谢过,却并未落座。
珠帘后的人影见状,又唤一声:“睿江王。”
却见慕昱风仍是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才见他才抬起头来,问堂上三司:“何时开始审案?”
三司官员见状又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话,半晌,才听得那珠帘后的人影轻道:“将座椅往殿前移一移,好让睿江王看清楚殿下众人。”
衙役领命,将座椅移动后,又重新邀慕昱风入座,慕昱风见推拖不过,这才又谢过一次后落座。
说罢,那帘后的人影才重新坐回软椅之中。
“开始审案罢。”
这声音委实清亮好听得紧,微婉清朗,如涓涓泉水,沁人心脾,虽温柔有礼,却不失威严。
主审官员领命,惊堂木一拍,威严喝到:“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三司官员乃出自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部。
自古以来,凡遇有重大、悬而未决之案,皆由三司会审裁决定案。杨元之案,本已结案定罪,不知为何又重提三司会审,甚至还派钦差从旁监察。慕昱风想了想,许是自己毕竟是他国使臣,自会慎重一些。
堂下众人闻言,皆报上名来。
“回大人,草民乃是张云海,掌管九州木材,拜在陆穆之陆老爷商会名下。”
“草民荷香,是张府上粗使丫鬟。”
最后是杨元,只见杨元哆哆嗦嗦道:“草民,草民杨元,是邃羽睿江王下小仆,大人,还请大人饶命!”
杨元此刻跪在堂上,衣衫上尽是血污,头发糟乱,也不知当初遭受如何酷刑。
“来人,带本案证人!”
主审官员醒木一拍,却见一左一右衙役拎着一个小贩上来,那小贩被这阵势吓得瑟瑟发抖,屁滚尿流地跪在堂上,反复磕头:“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小人什么都不知啊。”
“堂下所跪何人,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回大人,草民名唤楚阳,是在兰州道上卖烧饼的,平日就挑担卖饼。”
慕昱风落座于殿前,拧眉盯着堂下几人,微微倾身,听得十分认真。
珠帘微微摇晃,映衬得帘后的人影依依稀稀,影影绰绰。
“说一说,案发当日,你看见了什么。”
“是。”楚阳道,“我在街上挑担卖饼,走入一小巷中,看见脚下有一妇人带血,不远处就有那个人拿着刀,凶神恶煞的。”
“杨元,你可认罪?”
“回大人,草民无法不认罪。言行逼供,草民已承受不住,既如此,便不如赐死草民吧。”
杨元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慕昱风闻言,大惊,连忙抢话道:“请大人明察秋毫,杨元断不会做这等混账事,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睿江王这话说得不对,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如何是栽赃陷害,草民夫人若不是杨元所杀,还能是谁?他必是与我夫人有染,为了掩盖事情,才杀人灭口!”堂上张老爷道。
“哦?”珠帘后,有人缓缓问道:“既如此,有一事,倒要问上一问。”
那人影说罢,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伸出手缓缓拨开珠帘,珠帘莹润,却不敌他玉指纤细,指节修长。
待珠帘缓缓拨开,来人的目光撞上慕昱风的,依然是那般温柔清亮,偶一流盼,便使日月无光。慕昱风微微一震,连忙起身见礼道:“君二王爷。”
“睿江王不必多理。”君赢羽道。
他缓步走下堂来,站立在那张老爷身前道:“本王派府内侍卫查探,听说张老爷前些日子上也死了一名奴婢,那奴婢名唤梅香,不知张老爷是否还记得?”
张云海听罢此事,身子微微一抖,擦擦脸上的汗,道:“是有一名奴婢叫梅香,因为意外故去,此等贱命,不牢王爷记挂。”
“既如此,张老爷应该不介意本王查一查那梅香罢。”
君赢羽说罢,三司法殿外立即有人禀报说,广御王府侍卫求见。
“传。”
侍卫上得殿来,先是拜见三司官员,然后又对君赢羽朗声禀告道:“回王爷,梅香死于非人的折磨,死状与张夫人一致。尸身草草地处理过了,有虐待的痕迹。”
至此,慕昱风虽想不出梅香之死与张夫人之死有何关联,却隐隐觉得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谁料,君赢羽这时却突然转过身,问跪在堂上的荷香道:“不知姑娘,身上是否也有不一般的淤痕?”
荷香闻言身上一颤,伏得更低了,身上颤抖,似不敢答话。
君赢羽见状,似是心中隐隐已有答案,却还需佐证,他不再多说,反而是命人挑起珠帘,又重新坐回殿后软椅之中。
三司法官见状,便命人将荷香带下去查探身体,不久,果见有人禀报说:“荷香姑娘全身都是淤痕,似是被人虐待所致。除此之外.......”
禀报的验身妇女说:“荷香姑娘已不是处子之身,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荷香腹中骨肉是谁的,只待她本人明说,然而谁料想荷香却是嘴硬无比,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
她脸色惨白,好似受了些刺激,额上遍布冷汗,嘴唇都咬破了却不肯开口再多说一句。
荷香貌美,张府中人人都对她存了心思,只是不知荷香心仪于谁,又与本案人命有无关系。
君赢羽见状,轻道:“既是有孕之身,也不便再逼迫荷香姑娘了,罢了,先让姑娘下去休息罢。此案三日后再审。”
众人退堂,慕昱风本想与君赢羽上前招呼一下,却不想君赢羽先众人而去。也是,堂堂广御王,诸事繁多,此次又被皇帝点为钦差彻查此案,想来现下关头也不便与自己接触。
慕昱风亦离去。
却不想一日入夜,君赢羽独自去监牢中探访杨元。
杨元见是堂堂广御王前来,吓得瑟缩,却还是依着君赢羽的几句问话,老实回答。
“本王问你,你是如何认识荷香的?”
“一日,我家王爷让我去置办绢布,荷香姑娘与我看上了同一匹。”
“那你所看上的绢布,是男子所用,还是女子所用。”
“为男子所用。”
君赢羽沉默了一阵,似若有所思,随后又问道:“那日,你收到荷香书信,让你在城外等她,不知详细地点是否由她定的?”
“自然是。”杨元老实答道,“若不定好,草民若是站错了地方,姑娘找不到,是很麻烦。”
“案发当日,你所处小巷,除了路过的小贩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证?”君赢羽拧眉沉思。
“回王爷,那地方住民不多,路过的人亦不多,当日案发已是正当午,不见炊烟,再没有人其他人证。”
君赢羽心下明了,沉默了一阵,最后又缓缓问道:“杨元,那本王再问你一事。”
“王爷请说。”
“你家王爷,睿江王,是否是有先天失聪之症?”君赢羽极其慎重的,“他与人说话,皆是靠读人唇语?”
杨元闻言大惊,猛地抬起头来,却见君赢羽眼神依旧温柔,眸光幽幽流转,忽明忽暗,窗外月光照射入牢窗,却愈发映衬得眼前男子目光深如寒潭,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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