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难

宫帷长垂,层层叠叠的纱幕之后,有一倩影如离魂失智一般,昏睡不醒。

长信宫灯,通体鎏金,遥遥望去,数千盏灯都犹如千棵枝叶繁茂的灯树,矗立在广阔的宫殿中。

长垂的纱帐随风飘摇,错落之间,只见灯上树干四周,伸出七节鎏金树枝,枝上又托起千万盏灯盘,灯盏之上的烛火明明灭灭,高低有序,错落有致,一时之间只余满树的星光摇曳,满眼的华美异常。

万千灯火,甚至将这宫殿一隅照得都颇有些暖意,君赢羽站立于一处,面上却不见暖意,静默的表情中有一丝凝重。

宫床畔,有一中年男子眉宇紧皱在为床上佳人诊脉,许久过去,才听他幽幽叹息了一声,撩帐而出,对君赢羽摇了摇头。

君赢羽迎上前,神情虽凝重,却并未显露慌张,照旧依着规矩拜了一拜,有礼道:“皇叔,公主如何。”

面前中年男子,正是今晨被邵家大公子五花大绑,险些被送入京兆尹府邸抽筋扒皮的肖神医。肖神医此刻已梳洗好一番,已不似今晨那般狼狈,只是连夜奔逃,眉宇之间仍有些疲乏倦怠,似乎很心力交瘁。

肖烜闻言,道:“观脉象,此离魂之毒,与我之前所见略有不同。虽症状看似一般无二,都是昏睡之像,但发作甚快,不知是何缘故。”

君赢羽闻言亦拧眉,问道:“寻常离魂,当是如何。”

肖烜道:“寻常离魂,中毒者月余内并不会昏睡,只觉浑身无力酸软,但月余后,每日断断续续会反复昏睡,二月余后,昏睡时日增多时辰增长,三月余后又增长增多一些,如此这般,消耗人的体力与精神,直至死去。”

君赢羽不解:“这种耗人精神的毒药,缘何所作?”

肖烜道:“庙堂之中,市井之间,多的是要对方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昔年,离幽初创此毒,为的就是排除异己,却不受人诟病。”

君赢羽觉得有理,却也无意深究,他走了几步,请肖烜落座,又命府外侍从上了一杯清茶后,道:“寻常离魂,如何解法。”

肖烜饮了口茶,沉吟一阵,方才道:“若寻常离魂,可以朱果入药解之。”

君赢羽闻言,忽然皱眉,心中略微感觉出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是哪里蹊跷。他接着道:“那依皇叔之见,镜云之毒是否也同理可以朱果拔除。”

“不妥。”肖烜听见君赢羽唤自己皇叔,微微皱眉,心中千万般个不愿意,但却不愿拂了他的面子,只道:“镜云公主千金贵体,若寻常人错了便也罢了,但公主万万出不得错。一旦出错,龙颜震怒,今日之事,又岂止公主一命可休?”

肖烜之意,君赢羽听得分明。他指出得不错,一旦镜云有事,今日涉事之人,怕都要法办。先不说来自邃羽的睿江王等人,便是寻常百姓,护卫不力的官员兵士,甚至是六弟君赢浩,哪一个都无法脱罪幸免。

“既如此,皇叔何意?”

肖烜叹道:“草民本不愿如此,但为公主安康,不妨找人试药。”

满室的灯火将君赢羽的面庞映照得明明灭灭,却照不清他玲珑心思,半晌后,方见他缓缓开口,道:“皇叔的意思是,找人与公主同服此药,再用朱果救治。”

“是。”肖烜道,“那鬼面离开时掉落一物,我捡来了。”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方碧绿瓷瓶,给君赢羽看。

君赢羽眸中深沉,却并不表态,肖烜等他半晌,仍不见他开口,于是又道:“若当真朱果有效,试药之人转危为安,以药人之血入药,可与朱果有同等效用。”

君赢羽闻言站起,踱出几步,行至窗边负手而立,似乎陷入沉思。

少倾,待天光大亮,君赢羽才回身拜道:“多谢皇叔,此事本王记下了,待本王略作计较,再答复皇叔。”

肖烜忙起身回礼,亦道:“草民惶恐。亦多谢王爷恩准草民在王爷府中诊治公主,不必面见圣上。”

君赢羽唤他皇叔,对方却口口声声自称草民,便知他不愿回归皇室,一心去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君赢羽也不为难,便不着痕迹地唤了称呼,道:“先生且去休息,一日,本王便答复先生。”

镜云公主暂时平安的消息,已由君赢羽派人速报了皇宫大内。君赢浩也知晓了此事,忙赶到广御王府中询问情况。君赢羽将前因后果略作说明,却隐去了寻人试药一事,只说为今之计,有肖神医在,便可用朱果救公主性命。

君赢浩心下稍安,终于松了口气,也是叹道:“说来这事也巧,也幸好肖神医昨夜上了玉衡山,偏巧晚上又下了些雨,京兆尹家的傻公子带着肖神医避雨,山中那么多山洞,偏巧又进了咱们镜云的这一个,真是连老天都帮着,镜云命不该绝。”

君赢羽闻言微笑不语,听他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径自斟了一杯茶,望杯中袅袅茶香,于阳光细碎之中氤氲缭绕,模糊了他的面容。

君赢浩愣了一愣,忽然有一刻,甚至觉得就是连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家二哥的神情样貌。

“二哥。”君赢浩十分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待面前雾气散去,仅余茶香绿意,他终于能看清自己二哥,还是那般温文尔雅,恭谨谦和的好样貌。

“嗯?”君赢羽放下茶盏,挑眉望他。

君赢浩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一瞬间想笑自己的多心,只得掩饰尴尬地继续话题,道:“说来也巧,昨夜臣弟押解那邵家大公子回府时,才知原来那邵南舟早知肖神医会出现在玉衡山上,所以便早早地埋伏在那里了。”

君赢羽啜茶的动作微微一停,而后又低眉饮了一口,轻轻放下茶盏。

邵南舟是京兆尹邵不凡家的独子,邵不凡老来得子,对自家公子宠爱得无法无天。偏生邵公子红颜知己众多,爱妾美婢众多,却不曾出一子半女。邵不凡对自己儿子也无多大期待,只希望儿子多努努力,可以为邵家再添人丁,延续香火。

邵家公子有隐疾一事,邵家人瞒得很好,只是经此一闹,传得又不知有多难听了。

君赢浩与君赢羽说了一会儿的话,直到晌午时分,墨水心来寻人,君赢羽邀墨水心与君赢浩用膳,席间,君赢羽想起墨水心一向颇通江湖事宜,便状似随意问到鬼十一一事。

谁知,墨水心愣了一愣,忽然拧眉,撇撇嘴,一脸不愉快地道:“鬼十一这人,可能离多远就多远,二哥哥可千万别招惹他。”

“哦?”君赢羽勾唇一笑,道,“以墨公子之身手,连当世第一苏引月苏公子也讨不得半分好处,如何会怕一个区区死士鬼十一。”

墨水心一脸晦气道:“二哥哥不晓得。那鬼十一可阴得很,但凡是遇见他,我可从来没讨得过半分好处。也罢,往事不提了不提了。”

君赢羽无心探人往事,墨水心不愿再提,他便也不再勉强。待三人用膳完毕,君赢浩与墨水心告辞,午膳过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人,美其名曰都是来探望公主。

京兆尹家的邵公子惹了事,很早便在府外候着请罪,君赢羽循礼在正厅之中接见外臣,见父子二人战战兢兢,不过片刻便汗湿衣襟,于是好脾气地安抚了一番,只叮嘱不可再犯。

待到打发走了众人,日头西斜,君赢羽正在湖心亭中自奕,他手执白子,支颚沉思,正欲落子之时,忽听下人来报,说是睿江王求见。

当此之时,黑白双子正于一方白釉瓷围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棋盘畔,有一杯沉香茶酿,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棋盘之上,纵横十九道,方寸之间,布阵运子,互相厮杀,谋略之莫测,局势之变幻皆在其中。

君赢羽闻言勾唇一笑,放下白子,令人焚了一炷香,又上了一杯茶,这才请睿江王来到亭中。

月白风露湖心亭,雾凇苍山十九峰;

来帆远江唱白雪,去鸟向日度寒空。

远山,薄雾,寒烟,湖光,广御王府中,有这么一处美好而惬意的景致,幽幽湖水连着远江,濛濛青山绵延掩映着天际,偶有白鸥悠闲飞过,于上空处盘旋,掠过湖心亭的八角玲珑,没入碧海青天的交错之处。

慕昱风跟随身前管事,走过几处长廊,不知转过几弯,才远远瞧见远山薄雾中,有人于湖心亭中静默而坐,身影掩映于薄薄的烟雾笼罩之中,令人瞧不真切。

此时此刻,连慕昱风亦忍不住感叹,然云与天,山与水交接之处,天光湖色如白壁无瑕,恰风烟散尽之处,惟余湖心一影,廊腰缦回一痕,八角玲珑亭一点,远山轻舟一叶而已。

一幅云白一叶舟,隔江山色镜中收。恰长天碧波之间,湖水潋滟仿若天地之镜,倒影远山、芳草、孤影、空舟,这一刻,不知为何,竟让他不自觉有些恍惚。

待身前引路的管事催促,慕昱风这才回神,不自觉拢了拢衣衫,慢慢走向湖边。

连着湖心亭的,是一处漫长而曲折的九曲回廊。长长的回廊平铺于水面之上,细长蜿蜒的石板路被两旁漫过的湖水打湿,慕昱风徐徐走近,只觉脚下步过之处,衣摆爬上湿意,就连身上亦越发冷了一分。

一如他对眼前人的直觉。如沐春风,却又清冷有度,令人不敢随意接近。

待走近亭中,下人告退,慕昱风见礼于君赢羽。

君赢羽这时微微侧身,点头微笑,起身还礼,还十分有礼地邀请慕昱风亭中落座。

慕昱风犹豫片刻,推脱再三,却耐不住君赢羽一再邀请,落座后却沉默。

他昨夜回府,知晓镜云公主失踪,心下很是不安,派出人打听,却只说君二与君六王爷已派人寻了,未果。待好不容易熬过一夜,终于得知镜云公主平安的消息,心中稍安,便特来拜会。

本来此次也是他擅自邀请公主宫外一叙,这下公主出了事,少不得要被今上怪罪,只希望莫要牵连家国。

慕昱风犹豫了一番,却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了许久,还是君赢羽率先打破沉默,道:“想必睿江王忧心镜云之事,因此特来询问。镜云当下无碍,睿江王不必太过挂心。”

慕昱风听罢,有些沮丧地道:“是小王不该,不该在城外约见公主。公主出行,有许多高手护卫,实在想不到公主会出事。”

君赢羽听罢,低头微笑,他喝了一口茶,二人短暂陷于无话,不过片刻,见有侍卫匆匆来报,说是昨夜挟持公主的鬼面一行到底是未发现踪迹。

慕昱风闻言,不由皱眉,问道:“鬼面?”

君赢羽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这人既然敢纵身一跃必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否则世间之人,谁敢那般奋不顾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君赢羽道:“赫赫有名的恶鬼十六子。睿江王可知。”

君赢羽推了一杯茶到慕昱风跟前,看他一眼,抬手又落下一子。

亭外四面临水,波涌连连,极目四眺而去,湖光皆收眼底,群山如列翠屏,却是静心养神的好地方。

可慕昱风却当即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忙站起来,鞠了一礼跪下,接着君赢羽的话,道:“君二王爷,即便借本国十个胆子,崔相也必不敢令手下恶鬼伤人。更何况,崔相当年招募恶鬼,早已达成契约。崔相号令恶鬼,但恶鬼行事,很多时候崔相又不得干预。邃羽与恶鬼,实是双方制约,互相利用,并非完全主从之关系。”

君赢羽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半晌,片刻后,忽然一笑,才扶他起来,道:“睿江王何必紧张,本王随口一言罢了。只是这鬼十一毕竟伤了公主,今上那里不好交代。”

鬼十一喝令群鬼,脾性阴晴不定,心思深不可测,行事又十分极端偏执,如若是他,却极有可能违背崔相之命,惹出些不好交代之事。

慕昱风忙道:“公主之事,也与小王有些干系,小王本就不应该在城外约见公主,却是臣下疏忽,为今之计,只希望君二王爷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万不可迁怒母国,小王一人做事一人当。”

君赢羽见他情真意切,叹息一声,思考一阵,态度声音又缓和几分,他刚要说话,又见远处有人匆匆走来,定睛一看,却是肖神医与王府管家。

肖烜行色匆匆,王府管家神色仓皇,君赢羽远远望去,拧眉不语,态度忽然凝重起来。

果然,待王府管家领着肖烜进入湖心亭后,肖烜跪下禀告道,却原来是镜云公主身子不好,昏迷之中,却已出现了高热呕吐之状,好几次险些窒息而死。

肖烜道:“身中离魂之人,我见过几次。当年......亦曾参与过此毒的研制。寻常离魂,不该有此之状。万望君二王爷速下决断,是以常法救治公主,抑或寻人先为公主试毒、试药。”

肖烜心中明白,如若用常法救治公主,若公主恢复,他自可离京告辞,只是若公主因他救治不妥出事,朝廷必会兴师问罪。救治医者首当其冲。

肖烜原名君烜。是上一代煜羡皇帝君少瑜同父异母的三皇兄。彼时,君少瑜行逆天之事,与亲妹妹叶漪大婚结为夫妻,为人张狂肆意,又十分偏执,而后,他无意中得知父皇君乾弘驾崩前曾留下密诏,若君少瑜行事不义,得密诏之人可取而代之。

当时,肖烜身负密诏却不敢声张,生怕引来杀身之祸。君少瑜行事乖张,见遍寻不到密诏,竟下令诛杀诸位皇兄。皇长兄君少慕被人夜刺殒身,二皇兄君少清被人诬陷下狱死于非命,三皇兄肖烜九死一生,才逃出煜羡。

如此,少慕、少清两位皇兄死后,其子嗣过继到君少瑜名下。成贤帝亲子仅有君赢冽一人,但驾崩之前,却不知出于何故,将皇位传予过继之子君赢逝。因君赢逝为过继之子继承大统,对其他诸位兄弟便很是忌惮,只除了对君赢羽与镜云两位同胞的皇弟皇妹才亲近些。

虽然上一代皇弟君少瑜已驾崩,却不知今上君赢逝对以往恩怨报以如何态度,但皇宫大内诡谲重重,肖烜已不想招惹分毫,只愿以闲云野鹤之身,自由自在,徜徉于烟霞水石之间,了无牵挂。

可如今,镜云公主身中离魂,肖烜虽不愿招惹皇室,但毕竟与镜云有叔侄之亲,血浓于水,总不能见死不救。

君赢羽听罢,面露难色,道:“若寻人试毒,万一出事,岂不是白白断送他人性命。”

“可万一以寻常药物救治公主,一旦出事,今上盛怒之下,定将彻底追查,当夜涉事之官员百姓,必定要被无辜牵连......”

这时,慕昱风站出来,郑重其事地表明心迹:“如若王爷不嫌弃,小王愿为公主试药试毒,只愿此事王爷在陛下面前美言,切莫牵连邃羽。倘若不幸身死......只愿王爷看在小王愿为此事不惜性命一事上,保我国主性命无忧。”

君赢羽听罢,忽然站定,神色凝了一凝,转回身,慢慢问他道:“睿江王可知,试的是何毒,解毒的是何药。”

肖烜在一旁道:“毒为蛊毒离魂,药以朱果为主,再配以甘草,栀子,黄芩等二十八味药材熬制而成的解药。”

君赢羽忧心道:“朱果入药,之于睿江王,意味着什么,睿江王可了解?”

慕昱风低头,鞠了一礼,语气毫无波澜,只道:“为了邃羽,小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若此法可解邃羽之危,可撇清鬼十一此番作为与崔相的联系,无论如何代价,小王甘愿。”

君赢羽凝重道:“朱果入药,九死一生。即便肖神医起死回生,你以后性命无忧,可再也无法以男子之身使女子有孕,睿江王一脉将断绝,形同废人。”

慕昱风撩袍跪下,俯首于地,声音低低的:“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难,愿王爷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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