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今夜月如雪,回首念如霜

“贯耳之刑?”

高堂之上,君赢羽端坐于案牍之后,翻看手中小册,眉宇微皱,堂下数名官吏伏首。

那为首伏地的官吏是刑部尚书,身后两列是刑部要员。

小册上,一页绘有刑罚图解,图解之旁提有小字,似乎是提醒官吏行刑之时需要注意之事。

这时,君赢羽手中翻开一页,小册之上,讲解得正是一种名为“贯耳”的刑罚。贯耳之刑顾名思义,是以铁链或长箭穿透耳朵,钉于墙上或木桩上,且由于铁链或长箭的长度有限,承受贯耳之刑的人,只能长久保持一个难受姿势,期间生不如死,痛苦异常,直至犯人死去。

小册上的图解血腥异常,粗长的铁链从犯人的耳中穿过,最后钉于石壁之中,铁链过处鲜血淋漓。

君赢羽垂目,看这页看了许久,又翻过一页后,合上小册,放于案牍上,面无表情望着下首跪了一地的官员。

今上励精图治,有意整顿吏治,重整朝纲,又锐意改革,重用了许多法家酷吏。刑部尚书名唤言洲,是今上新进提拔的法学之士,年方而立。言家祖籍本在邃羽,十年余前迁至煜羡,言洲官拜刑部尚书之后,更是以铁血手腕助今上改革,因此颇得赏识。

这小册之上所绘的十大刑罚便是言洲所绘批注,于今晨早朝之上,呈圣上御览。

言洲所谏,乃是改革牢狱刑罚。他献上酷刑十计,诸如贯耳、刳剃、击顶、立枷、灌铅等,并禀明这等刑罚乃是邃羽国常用刑罚,以恫吓世人忠君爱民,切不可生邪恶之念。

今上对此不置可否,众臣摸不清圣意,便都不敢多话。惟君赢羽一人极力反对。

既然广御王这般反对,那刑罚改革之事,便擢广御王督办罢。

早朝议事,以圣上一句轻飘飘的话结束。众臣退朝后,君赢羽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刑部,这才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言洲跪于下首,颇有些紧张,他听着上首传来的声音虽依旧温和,却不知怎的觉出些冷意,于是解释道:“微臣此番改革,刑罚严苛,不过是为震慑大奸大恶之人,为的是家国安宁。”

言洲辩解完后,见座上君赢羽仍一言不发,又不由擦擦汗,补充道:“贯耳之刑在邃羽贵胄之间颇为流行,许多高门大户,对手下的奴才都是这般的。有一两个贯耳贯鼻的奴才支使,更是高门显贵之间互相炫耀的资本,这真是寻常之事,死不了人的。”

君赢羽听闻此言,怒极反笑,道:“若当真是寻常之事,言大人之子女,若是犯了错,是否也受得这贯耳之刑。”

言洲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出言荒唐,不由惊惧,连连伏首道:“奴才有错。”

君赢羽垂目,看着那案牍上的小册子,拾起,扔向下首,却正好在砸在言洲的官帽上,他徐徐站起离开,走至殿门,却忽然脚步一停,道:“言大人还是好好想一想,刑部当如何,才能利民护君罢。作这些逞官威的阴戾之举又有何用。”

徒留下言洲一行官吏,战战兢兢地伏首跪地许久,一个都未敢起身。

君赢羽方出罢刑部,沈翊楼扬二人立即迎上来,他此时一身银白朝服,黑帽红缨,神情微愠,举手投足间一派清冷凌贵。沈翊楼扬见状,对视一眼,忙俯首拜见,不敢再做声。

待几人回府,王府管事前来迎接,低低在君赢羽身前禀告了些什么,君赢羽眉目微沉,听罢,快步穿过一条条曲折而又蜿蜒的回廊,终于来到书房前。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房门,门外天光照射而落,却见房内书案之上,赫然摆着一鼎食盒。

食盒之上,古朴的青梅树枝慵懒地伸展着,零落的青梅花瓣稀疏地落于地面,木制雕纹的树木、花瓣犹如镌刻时光的古钟,于细碎的阳光之中,一下一下敲击着君赢羽的内心。

一炷香后,一袭淡青衣衫,一支古朴木簪,样貌清淡的青年从书房中迈步而出。

已易容成顾风与陈念二人的楼扬、沈翊二人忙迎上去,拜见自家王爷。

“陆老爷。”

此时,君赢羽已易容成天下第一首富的十三商行之主,陆穆之。

陆穆之淡淡应下,道:“走罢。”

念如霜,是近些年来在煜羡京城、苏杭等繁华之地十分盛行的一家糕点铺子。糕点铺子的主人便是鼎鼎大名的陆穆之,陆九爷。

念如霜作为一家糕点铺子,与其他铺子不同之处皆在于一个“风雅”二字。铺子之中,常年伴有琴师美乐,试想,茶客品茶之时,享一杯清茶,品一枚糕点,再聆听一首首风雅之乐,唇齿之间甘香如兰,可谓是一味风雅,治愈世态百味。

念如霜之中,鼎鼎有名的便是一种名唤雪泡青梅的茶饮。丝丝青梅酿制的茶饮配上几枚青梅内陷的月云白糕点,端得是清新雅致,风味别样。

九爷的生意遍布各行各业,家大业大,却谁都未曾想这样一位人中龙凤,会经营这样一家糕点铺子。然而念如霜之名,却不由令人深思,九爷此为,是否别有深意。

今夜月如雪,回首念如霜。这般孤寂萧索之名,却不知九爷为谁而作,又不知晨钟暮鼓,烟笼寒水之时,是否有青梅竹马的二人,漫踏着被一池清泉搅碎的月光,饮青梅茶,品青梅饼。

不过多久,陆穆之来到念如霜。

立即有掌柜迎上前来,拜了一拜,恭敬道:“爷。”

陆穆之轻轻点头,垂目看向掌柜,道:“三娘今日相邀,是否事已办妥。”

念如霜的掌柜是一位年芳二八的女子,那女子样貌扮相十分清雅温婉,一头乌黑长发盘成了略微歪斜的随云髻,两朵雪白的绒花插于鬓边,愈发衬得她肤色雪白,容色照人。

女子名唤温浅,由于在家中排行第三,因此世人又唤她一声温三娘。

温浅不敢不敬,又微微俯首欠身,屈膝,拜了一个万福礼,才道:“请爷入厢房详谈。”

陆穆之于是命陈念,顾风二人守在厢房外,与温浅一道进了二楼西侧的厢房。西厢房中,长长的珠帘微微摇晃,将一楼大堂中常客的喧嚣摈于耳外,偶尔只闻玉珠之间互相敲打的声音,甚是清脆悦耳。

许久,才听陆穆之哑声开口:“三年了。终于有消息了么。”

温浅闻言,忙伏首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正要说话,却见陆穆之微微一笑,扶她起来,温言道:“当此之时,你便唤我一声九爷便罢。其余身份,此刻不便多提。”

温浅愣了一愣,才道:“是,属下唐突了。”

陆穆之落座,定了定神,才问:“他在哪里?”

温浅道:“文将军尸身葬于邃羽子规山。属下离开之时,已派人暗中护在那里。”温浅说罢,犹豫了片刻又开口,“是否需要命人接文将军回来。”

陆穆之沉默许久后,才道:“不必。”

他站起来,向窗边走去,推开窗,望着窗外一树树枝叶繁茂的青梅树叶,看天光于树叶之间射落,徒留下树影婆娑,他轻轻道:“我去接他回来。”

温浅道是。

话毕,二人出了厢房,来到大堂。温浅这时又恢复了念如霜掌柜的身份,想起最近研制的几样新糕点,便对陆穆之道:“九爷,这几日念如霜特制的几样新糕点,只待爷首肯,便要面市了。”

说罢,有一行侍婢,各端了几盘新糕点,站定于陆穆之、温浅身前,排成一排。

“待春日过去,便要夏季了。暑气湿重,这几样小点都是解暑清热的好东西。”

温浅欠身领着陆穆之看过,一边走过那一排排侍婢,一边解说道。

只见一叠叠样式精巧的糕点摆于白玉瓷碟中,颜色清新有之,香甜软糯亦有之,一看便忍不住引人食指大动,叹念如霜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藤萝香饼。以藤萝花制之。”

“此是山楂水晶小果,以山楂果肉为陷,糯米为皮,清甜可口。”

“此软酪名唤醉春容。风干白桃,上等青提白茶酒制作而成,口感风雅柔情,精致浪漫。”

“这是碧幽涧。上等龙井茶、绵密绿豆所制而成,香气浓郁,回味无穷。”

“这是冰盘琥珀。糖霜加之陈皮,口味酸甜清亮,风味层叠交融。”

走到最后,却停驻在一盘十分不起眼的糖蜜前,形状圆润色泽透亮的糖蜜却让温浅微微皱眉:“这一盘是九爷前几日提起的新品,按照九爷交代的方子所制,以白昙花花蜜酿制而成。却还未起好名字,只请九爷赐名再上市。”

陆穆之走到那一盘水晶糖蜜前,想了想,却忽然出口道:“该为这些糖蜜做一些好看的糖纸。”

陆穆之不由想起,前日月光下,绘有白昙花的糖纸犹如五彩琉璃花火一般的好看,棱角分明的糖纸反射着月华的光辉,后来,被人偷偷藏在了袖中。

他想起,那糖纸是自己一时兴起所绘,只是纸并非纸,而是一种十分昂贵的纱,名唤琉璃纱。琉璃纱相较寻常纱线还要薄透一些,月光照射之下,琉璃纱犹如其名,会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辉,再包上如水晶般的糖蜜,更是十分梦幻好看了。

“糖纸?”温浅不由奇怪道。

陆穆之道:“是。你再去采买些琉璃纱来,绘上些白昙花,用作糖纸。”

“其余糕点,这便挂牌出售罢。至于这一颗白昙花糖蜜,名字和出售时间,待我再想一想罢。”

“是。”

温浅送走陆穆之一行人,远远望着陆穆之的背影,却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九爷比起往日,好似多出些异样来。

温浅不由低头,望着手中的星罗玉牌,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这玉牌乃是刚刚陆九爷交予她的,令她再多调派些人手,前往邃羽子规山,暂护文将军周全。

九爷说,他暂时无法离开京师,却不知是何事牵绊了他。温浅不解,这世间还有何事,是比起接文将军回家,还要紧迫重要的。

念如霜闻名于世间,却无人知是陆穆之陆九爷网罗天下消息的据点之一,摆放于食盒之中的物什,或是糕点、或是糖纸、又或是食盒本身,都用于传递消息。熙熙攘攘的食客,精致隽美的糕点,不过是迷惑世人的障眼法。

而温浅温三娘,虽未有官职加身,却是陆穆之网罗于旗下的高手之一。通经商、善音律、多智谋,心思缜密,果断坚毅,是一能者。

午夜窗前明月,常时一念如霜。熙熙攘攘的念如霜之内,清冷高贵的琵琶乐曲悠扬婉转,空灵飘逸,如潮水一般四溢而去,回响于高阁琼楼之间,婉转于世人心中,久久不绝。

或许,也影响着熙熙攘攘人群中,那一袭渐行渐远的蓝衣背影。

温浅不由想到。

数日后,念如霜推出应季几种应季糕点,果然大卖。

数日后,琉璃纱在京师之中忽然变得紧俏,十分供不应求,一夕之间,竟有些琉璃纱贵,一布难求的意思了。

一日午后,君赢羽难得脱身,来到一朝殿中。

他坐在床边,见因为中毒愈发深的慕昱风在睡梦之中依然眉宇紧皱,不由握紧床上人的手心。

自慕昱风服用离魂以来,已过去三月有余,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醒来的时日亦越来越少。至于药浴,前两个月还有些效用,但自第三个月以来却也再无甚效用了。他日日昏睡,昏睡中却犹如有噩梦如影随形,疼痛到不断呓语或是不断痉挛,都是常事。

这些时日以来,招待北国洛湅使臣之事,君赢羽果然托付给君三王爷。君三王爷虽平日里大大咧咧,但被君二训斥几次之后,也老实了下来,尽心尽力地办妥了洛湅王储之事。

慕昱风猜测得果然不错。

在洛湅圣女自知无法入宫为妃之后,目光果然转移到了君赢羽身上。君赢羽日日下朝路上,都能与那洛湅圣女偶遇。又或是平日去茶楼喝茶听戏,那神曜圣女总能奇准无比地寻到自己。

据说北国洛湅是一个十分信奉神教之国。神曜圣女地位之尊崇,甚至凌驾于洛湅国君主之上。曾闻,在洛湅,神教一言,皇权易主,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而神教对于皇权的束缚,可想而知。

至于言洲所奏刑罚改革之事,这几日,君赢羽也一并平了。

譬如贯耳贯鼻等严苛刑罚,君赢羽大笔一挥全部除去。以流放、徭役等取代之。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很多事。

宫内、四弟君赢冽与御医白予灏大婚,婚宴之上,四弟遇刺,虽说性命无碍,但仍未转醒。皇帝陛下不知在婚宴上见了何人,自四弟婚宴之后,便称病不再临朝。君赢羽那日因为慕昱风身体情况实在不好,便在府内看顾,称病缺席了婚宴。

君赢羽这时才知,原来四弟一直对皇宫中那一株清冷漠然的白莲有兴趣,不由很是意外。

宫外,数郡来报,说是辖地之内持续干旱,赤地千里,百姓颗粒无收,甚至有些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举家流浪。亦有些辖地,说是汛期之内大雨连绵,一夜之间冲塌房屋数千,冲毁农田万倾,发生了十分严重的洪涝灾害。而伴随着这些洪涝灾害,百姓死者数万,一时之间浮尸千里,即便于灾害之中侥幸活下来的,最终也会因粮食短缺而惨死。

皇帝因病避世,不再临朝,君赢羽临危受命,入宫代君摄政。

忙了月余,已派出官员数名前去受灾郡县赈灾安抚,这些时日,刚传回些好消息,君赢羽这才得一片刻休息,放下手中诸多事务,前来探望一朝殿中中毒颇深的慕昱风。

数日前,他已收到肖烜消息,说是不日便会药成。收到消息之时,君赢羽正于宫中处理政事,奏疏之多,日夜难寐。其中大小政事,皆由君赢羽代君批阅,至于干系重大之事,君赢羽才会请求面圣,请皇帝裁决。

于是,君赢羽去信肖烜,这才约好了今日回府,一起替慕昱风解毒。

月余不见,床榻上的人,真的已中毒颇深了。

似乎连呼吸,对他来说已用尽全部力气。

榻边,有一鼎精致的小盒,小盒之中盛了两粒晶莹透亮的糖蜜。糖蜜之上,被五彩斑斓的琉璃纱所包裹。这两粒糖蜜,是君赢羽月余前入宫时所留下的。

此时两粒未动,可见是月余之中,他一次都不曾醒来。

君赢羽座于床边,正出神,却听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却见是沈翊推门而入,后面跟着携汤药入内的肖神医。

肖神医跪下拜道:“草民拜见王爷。离魂解药已成,请睿江王服用。”

君赢羽道:“多谢神医。”

君赢羽挥了挥手,沈翊抱拳退门而出。肖烜听命上前,君赢羽扶床上的人起身,揽入自己怀中,肖烜用汤匙舀了药送入慕昱风嘴边。

可奈何慕昱风深度昏迷,那汤药无论如何都喂不到嘴中,肖烜试了几次,有些焦急,不由出了一头的汗。

“王爷,王爷,你张张嘴。”

肖烜喂药的时候,一直在轻轻唤他,希望他多少能恢复些神志,配合自己。

君赢羽见状,接过药碗,安抚似地略颔首,对肖烜道:“辛苦肖神医,你先退下吧。”

肖烜微微一愣,虽然心中奇怪,却还是领命退下,不便多问。

肖烜离去的时候,顺手带上房门。房门关闭后,君赢羽找来靠枕,扶慕昱风半靠在床头,他垂目,望着手中的药碗半晌,随后又抬首,望着眼前昏迷中也十分憔悴的男子,轻道:“睿江王,得罪了。”

说罢,径自喝了一口汤药,抚上眼前人的侧颊,一手固定好,微微侧首,闭目,竟轻轻地吻了上去。

一丝苦涩的汤药从二人相连的唇角流下,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竟令二人相交的侧颜轮廓变得有些模糊,晃得人睁不开眼。

恰在这时,慕昱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不由抓紧了身下的褥单。

不知过去多久,房门被打开,肖烜与沈翊立即迎上前去,君赢羽将空了的药壶与药碗递予肖烜,道:“应是无碍了。这些时日再观察观察,如若离魂得解,立即为公主解毒。”

肖烜道是,领命后,接过药壶与药碗,告退离开。

沈翊上前禀告道:“王爷,文太师府里来传话,今日是文微明将军的生辰,特此请王爷过府一叙。”

君赢羽点头道好,他与肖烜约定好今日为慕昱风解毒,本也是知道今日是微明生辰,特此出宫一并去拜会太师府。

出府之前,君赢羽特地换了一身白色衣衫,青绿色丝绦的腰带,银白软靴。御马到达太师府的时候,文祯卿老太师及太师夫人已等在府外,君赢羽下马见礼,拜会恩师。

文老太师的夫人名唤苏令仪,与文太师一样,虽已年过六旬,但人慈心善,因此相比同龄人,亦是十分年轻。苏老夫人眉目慈祥,见君赢羽前来,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忙迫不及待地上前迎他。

君赢羽下马,见礼道:“拜见先生,拜见师母。”

苏令仪道:“哪里的话,许久不见了。王爷可好?”

君赢羽道:“劳烦师母挂心,小王很好。”

文祯卿一道上前来,也是一并笑道:“府内准备了好酒好菜,你俩在这里干站着作甚,还不进来再好好聚。”

“是,是。”苏令仪一边笑,一边挽上君赢羽的衣袖,喜笑颜开地拉他进府,道:“也是,我们呀,先去看看微明,想必他也等你好久了。”

君赢羽微微一愣,随即道:“好。”

太师府内一派古朴幽静,庭院之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树木山石优雅别致,九曲回廊移步之间景色变换,倒也是装点得一派风雅不俗。

不过片刻,文祯卿与苏令仪带领君赢羽来到自家祠堂,祠堂之内摆放了文氏一族诸多英灵,而第一个映入君赢羽眼帘的,便是那一道「爱子文微明之灵位」。

君赢羽缓了一缓,深呼口气,才进殿,为眼前人上了三炷香。

上香时,只听文祯卿在一旁徐徐道,声音神态愈发显得疲惫不堪,老态龙钟:“明儿,为父带王爷来看你了,你开心了吧?”

“当年,若不是为父硬拦着你,你......一定很早便和王爷在一起了罢......是爹对不起你......”

君赢羽闻言一怔,祭拜的动作停了停,喉咙之中不由微微苦涩。

君赢羽垂目,声音亦不由沉了下去,道:“先生是何意。”

苏令仪此时早已泪眼婆娑,不断用手绢擦着眼泪,只得倚靠在自家夫君身畔,不停地抽泣。文祯卿哑声道:“第一次,明儿与我道,他爱慕王爷。”

“老朽自知,王爷身份尊贵,以后总是要传宗接代。明儿的心思,老朽自知不妥,遂逼迫他忘记王爷。”

文祯卿徐徐的,慢悠悠地道来,如一道道无痕的剑,刺穿入君赢羽的心脏,令他只觉得无法呼吸。

文祯卿又道:“可奈何明儿铁了心要与王爷在一起,天天与老朽胡闹,说要与王爷表明心迹,老朽以死相逼,让他放手。”

“那一年,他领命过境邃羽出征洛湅,朝堂之上明儿立下军令状,说只要得胜归来,便请奏陛下恩准他一件事。”

君赢羽低低地道:“是了......微明奏请此事时,本王也在场。”

文祯卿道:“临走前,明儿才告诉老朽,只要他得胜归来,便请皇上请老朽,同意他与王爷之事。他说他不惧世俗,只愿拼上一拼。”

是了,那个白马银枪,无论何时都神采奕奕的明亮少年,当是如此,不惧世俗,也是他所为之事。

青梅花下,一段剑舞,挥洒自如刚毅果决,如风少年惊叹绝伦。

是啊,君赢羽总记得,那少年舞剑之时,总爱惹得片片青梅花随风飞舞,而他骄傲的身影就翻飞起落于阵阵青梅花雨之中,他就站立于一旁看他。

君赢羽闭上眼睛:“本王.....从不知道他是如此想的。”

文祯卿叹息一声:“可如今......明儿为国捐躯,老朽自是无怨,只是事到如今,明儿尸身竟不知在何处,无人接他回家......”

苏令仪闻言,不由哭得更厉害了,几乎站立不住。文祯卿叹息一声,轻轻拍着自家娘子后背,以作安慰。

君赢羽不忍,道:“先生师母请放心,小王自会接他回家。”

许久过去,三人出了祠堂,府中的奴仆丫鬟早已候在了门外。三人被迎进了主厅,桌上早已准备好了各色佳肴,摆放了四双碗筷。

三人落座,却有一副碗筷处是空的,无人落座。君赢羽知道,这是二老为文微明准备的。

这时,文祯卿却忽然道:“今日,领王爷祭拜明儿,也算圆了明儿的心愿。自此之后,王爷便是自家人了。”

君赢羽一怔,自然知晓,这是文太师认可了他与文微明的情意,心中不由一叹。

苏令仪擦擦眼泪,忙笑道:“是啊是啊,从今之后,可是自家人了。”

说罢,忙为君赢羽夹菜,催着他进餐。

宴席过后,二老拉着他说了许多的话,最多的,还是文微明当初对他心意。待到君赢羽出府,已是月上柳梢。

深夜街道,灯火阑珊,凭添萧索。

君赢羽独自回府,不曾骑马,一边走一边不由回忆起,文微明自幼时起与他渡过的一点一滴。那青梅树下最明亮的少年,一身骄傲,意气风发,无比聪明。

他就是有一种能量,发光好热永远像太阳,感染照耀着每一个人。

他很有善心,总是喜欢帮助别人,就连后来,他身边时常跟着一个面色阴暗,不爱说话的侍卫,好似也是他不知何时救助下来的。

那些过往的事,过往的情谊,看似荒诞不经,却经得起流年翻覆,不可磨灭。

不知走了多久,君赢羽终于回府。

管家与沈翊、楼扬三人在外迎他。君赢羽将马缰交予管家,一边进府,一边与三人道:“也不必忙活,今日在府内住一宿,明日还要进宫。进宫后,政务许多,也得数日才能再回来。”

管家不由抱怨道:“王爷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骨,陛下这一病,也不知何时才能好,难道也要咱王爷累病了不成。”

君赢羽道:“放肆。你身为广御王府管事之人,难道慎言一词,还要本王来教?”

那老管家忙道:“是,老奴知罪。”

剩下些琐碎之事,君赢羽交代完毕后,便命三人退下。他心中略有些记挂白日里刚服用了离魂解药的慕昱风,便也没顾上休息,向一朝殿行去。

一朝殿内,早已灭了灯火。

是了,这般深夜,料想殿中之人早已休息,不便打扰,君赢羽想了一想,便转身离开。

谁料想,黑暗沉沉的殿宇之中,却有一袭鬼面黑衣人,单手执一盏烛火,久久地倚靠于宫殿一侧的墙壁上。他面上所覆,是一张牙舞爪的鬼面面具,名唤般若的厉鬼。

般若厉鬼张狂的姿态,凄厉的面容,亦被他手中跳跃的烛火,照耀得越发光怪陆离,恐怖不堪。

许久之后,才见鬼面身形一动,不紧不慢地走近床前,停驻,久久地望着床上仍昏迷不醒的人,却忽然低低笑道:“真想不到啊,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鬼面说罢,忽然刀锋一闪,只见锋利的弯月手戟瞬间刺入床上人的胸前,慕昱风昏迷之中,仍不由地痛哼出一声。

手起刀落,鬼面却好似恶意要他生不如死一般,锋利的手戟狠狠抽出,再次落下刺入他胸口之时,慕昱风却已是血流如注,胸前的衣襟红了一大片。

鬼面见状,却是低低一笑,抽出手戟再要狠狠落刀之时,却听一声厉响,有人用暗器截断他落刀的动作。

鬼面为防不测,瞬间翻身向后退去,再抬起头时,却见一人白衫,衣袂翩翩,于黑暗之中,用一亮银软刀将慕昱风护于身后。

君赢羽道:“般若鬼面。堂堂广御王府,你竟也敢闯。”

说罢,一人一刀如寒光一般一闪而过,顷刻间便攻上了那鬼面的命脉。鬼面见此也不恼,竟只低低地笑了一声,抓住机会腾空而起,躲避过对方的杀招,手中手戟也立刻化作一道飞虹,直向君赢羽当头刺下。

君赢羽脚下迅疾如风,向后一溜,瞬间退后七尺,手中软刀被他注满内力,随即变招,亦笔直刺出。

一朝殿内的动静惊动侍卫,鬼面听出,齐刷刷地脚步声向这方向奔跑而来。

鬼面见状,也知晓此地不宜久留,便冷哼一声,右手手戟快速翻转,十分无耻地调转方向,向床上之人刺出一剑。

君赢羽见状去拦,后背却空门大露,哪知鬼面这一击不过是调虎离山,左手手戟同时向君赢羽的背后狠狠刺去。

千钧一发之时,却忽然有人扑上来,挡在了君赢羽的身前。

刺的一声,手戟入肉,喷薄而出的鲜血渐红了人的眼睛。

君赢羽大惊之下抱住眼前人软软倒下去的身躯,震惊道:“为什么......”

慕昱风虚弱地一笑,在昏黄的烛火之中看着分外惨烈破碎,他断断续续道:“我......有愧......”

说罢,便又不省人事。

睿江王受伤,瞬间惊动了整个王府,般若鬼面自惊乱之中全身而退。

当夜月下,微风轻拂,一个面覆般若鬼面的男子乘风而行,不久后,停驻于一高楼飞檐之上。

此处,有另一人正等着他。

那一人亦是面覆鬼面,手抱四弦琵琶,银发羽坠,面具之上是九头鸟的长喙红眼。传言此鬼最喜猎食婴孩,手中四弦乃为春夏秋冬,有预知世事之力。

一轮银月之下,琵琶鬼轻拨四弦,云淡风轻道:“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必能全身而退。”

般若鬼闻言冷冷一笑,微风吹拂中,走出几步,衣袂翻飞之下,有长蛇图腾于他白皙的小腿之间攀爬而上,隐没于若隐若现的裤管间。

琵琶鬼垂目一笑,并不点破他因方才的打斗已然受伤一事,鲜血自他裤管而下,每走一步怕是都会染红脚下的飞檐。

君赢羽,果然不好对付。

琵琶鬼心中感叹,不由望向远方,银月的光辉,衬得他右耳上随风轻摇的羽坠,分外清美。

“到手了吧。”这时,阴影之中忽然又有一人出声问道。

“自然。”般若鬼道。

黑暗之中的人伸出一手,手掌摊开,月光之下,手指异常白皙纤长。

般若鬼面上前交出一物,放在那男子的手掌心,随即皮笑肉不笑,话中有话地道:“还请公子,待我们向陛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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