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桓阳山千机楼,天下第一卦师易先生的大名,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易先生名讳易惊沄,避世于桓阳山,不见外客。据说此人好酒,酒酣,常以天为被以地为庐,兴致来时,每每吟诗作赋,据地狂歌。
易先生是个狂生,却也着实有才。据说世间之事,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尤其工于道术,精于面向。
昔年,邃羽国力仍强盛之时,彼时北宸王慕丛嘉任北府主事,特曾拜访过易先生,请教易学之道。谁曾想,易先生却观慕丛嘉面相,断言道,三月后北宸王有一大劫,怕是有生命之危。易先生为慕丛嘉指点迷津,他身边有一亲近之人,若即刻除去,可免此灾祸。
慕丛嘉微微一笑,未曾照办,谁料三月之后,果然被斩满门。
又说,昔年,煜羡皇室太山封禅,依照祖制祭祀天神,路经桓阳,特请易先生为皇子们卜卦。
罗盘只于易先生眼前转了几转,他便各送了几位皇子一纸箴言。
他只道皇太子君赢逝小小年纪,却目光如炬,犀利深邃,霸气天成,自有一派帝王之相,只是疑心深重,极易无端猜忌,且刚愎自用,恐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因此便以“宏宥”二字相赠。
而皇二子君赢羽,易先生观望半晌,才抚须笑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二皇子光华内敛,坚定果敢,天资聪颖,又品行卓越,将来必是天上星辰,引人前行。易先生便赠以“大道”二字。
皇三子君赢离不拘小节,天性洒脱,易先生只道,公子终要远行,一生远离故土,平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好在心坚意定,可免去苦难。因此便赠予“长安”二字。
说到皇四子君赢冽,易先生微微叹息一声,只道,戎马半生,破虏平蛮,功贯古今,却难逃宿命。皇四子一生,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斩断尘缘,不为俗累,便是四子最好之归宿,这便赠予四子“断缘”二字。
至于皇五子和六子,那时一个才两三岁,一个尚在襁褓之中,易先生便只为二子祈福,并未以箴言相赠。
煜羡皇室太山封禅受卦于易先生之时,皇二子君赢羽也不过才七八岁,他身边那时有一六七岁的稚童,便是后来天下闻名的白马少年文将军。
文微明小小年纪,眉清目秀,双瞳如点漆一般黑白分明,眼中神色更是明亮如星,颇惹人喜爱。照道理,小文微明是不能同皇族一起受卦的,不过他身份尊贵,乃是太子太傅之子,便也找易先生瞧了瞧。
罗盘停止于易先生眼前,他矮身,对小童温言道,文小郎心地纯良,克尽职任,只是成也纯良,败也纯良。只望小郎君一生平安,渡过劫难。
易先生道罢,赠予小文微明一枚平安扣,系于腰间。
只是这枚平安扣,现下落于慕昱风手中。
慕昱风上桓阳山之前,摩挲着这枚平安扣,久久迟疑不安。
杨元奇怪,在一旁一直唤他,慕昱风这才回神,道了声走罢,主仆二人向山上行去。
慕昱风持节出使,却是跟了一大队的依仗,不过他因有事有办,便先遣返众人,独留杨元同自己一起。
千机楼之名,于两年前兴起。据说,千机楼乃是『星罗棋布』十二地支殿的一处分舵,易先生年过四旬之时,终入『星罗棋布宫』,成为星河君的幕僚。
而这星罗棋布之主,便是星河君了。只是不知这星河君有多大的本事,竟得邀易先生入宫。要知道,易先生年轻之时,世间上至天潢贵胄、下至能人将相,多少人想要将易先生收于门下,却屡屡不得所愿。
桓阳山上云雾缭绕,山径蜿蜒曲折,行至其间,只觉来到了仙家之地,漫天清风沉静清和,连绵山岳高耸入云,古木参天仿若桃源。
杨元年纪小,行了几步,便觉累了,一边行路一边随口抱怨道:“世间名医神人那般多,王爷为何非要来拜这易先生?”
慕昱风道:“你有所不知,易先生不止善卜卦,精医术,更是星罗棋布宫星河君的幕僚,星河君自古以来虽不涉足政事,但来日方长,拜会易先生,结识星河君,日后若能为邃羽所用,自是一桩美事。”
杨元撇撇嘴,却有些不敢苟同道:“王爷这般为国思虑,可那小皇帝真能承了王爷的情?离开邃羽前,小皇帝认丞相作义父的事,王爷竟也忘了么?”
慕昱风闻言拧眉,不由驻足怒斥道:“住口!此话万不可再讲!丞相为朝廷出谋划策,殚精竭虑,岂容他人非议?!杨元,莫怪本王提醒你,你若再如此口不择言,莫怪他日,本王护不住你!”
杨元本是随口一说,本意也是为王爷打抱不平,却不想遭来怒斥,不由得有些委屈,他低下头,小声嘟囔道:“王爷,小的只是......只是心疼王爷......”
慕昱风闻言,叹了口气,自然不会真心责怪,只道:“走罢。”
二人继续赶路,不知过去多久,但见云雾笼罩之中隐隐出现一条蜿蜒流去的明溪。明溪正处于悬崖峭壁之上,溪畔,有一座掩隐在一片绿荫深处的古刹静寺。
寺外,一条长约数百级的台阶蜿蜒入寺。
主仆二人互看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便走上前去。
登十字长阶,步绝壁悬崖,慕昱风行走期间,看左右两旁飞瀑流经,飞泻而下,正如万丈冰绡,九天飞洒,自是一派壮阔绚烂,不由令人叹为观止。
石阶尽处,四时花开,犹如锦绣。
锦绣如春中,一座古刹静默而立,恰在此时,古钟敲响,回响于幽幽山涧,敲得慕昱风心中微微一怔。
二人扣响大门,不过片刻,有一小沙弥前来,缓缓开门,鞠了一躬双手作揖,很是客气道:“二位施主,枯水寺闭寺,不接待外客。”
慕昱风回道:“敢问寺中,是否居住了一位名唤易惊沄的先生。”
那小沙弥道:“此前却是住了一位姓易的施主,不过前日里,易施主听说梁地有旱灾,百姓们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便亲去了。”
慕昱风思索一阵,又问道:“那易先生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小沙弥摇摇头,道:“不曾。”
慕昱风不由失落,正欲离开,又听那小沙弥道:“敢问公子可是易施主故人?”
慕昱风停步回身,道:“此前,正是集天玉集公子点拨小可前来。”
小沙弥了然,于是道:“既如此,请公子稍候,易施主有话带给你。”
小沙弥说罢,径自鞠了一躬,便关门而去了。不多久,小沙弥折返,竟奉上一纸书信,和一记香囊。
慕昱风打开书信,一目十行,速速读过,那小沙弥在一旁道:“易施主知晓会有故人前来拜会,临走之前,便留下书信,让公子去信中之地寻他。”
“香囊便是信物,万请公子仔细存放。”
慕昱风谢过,收好香囊和信封,便速速下山去了。
古有文人墨客,佩戴香囊,以表修身自洁之意,旨在提升内在品性修养,易先生以香囊作信物相授,这并不稀奇,只是这香囊却不知是何物什所制,放于怀中,竟是清香扑鼻,久久不散,慕昱风赶路之时不由想到。
下山途中,杨元便用银钱换了两匹马。二人御马而行,路上,遇到一处茶肆,以便过客歇脚,路过之时,杨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茶肆外,有一男子抱琴而坐。那男子微微低头,黑巾覆面,头戴藤笠,藤笠圆边上有圈金属的银光作点缀。
远远望去,黑巾藤笠之下,只瞧得到男子削尖的下巴,轻拂的银发,与他与左耳边迎风摇摆的羽毛形耳坠。
杨元心中好奇,睁大了眼睛,正要再多窥探两眼,却见那男子素手一拨,两三声清越的弦声便自他手下而来,起调之间,已惊动山涧飞鸟,盘旋不绝。
茶肆中,有老汉忙里忙外,佝偻着腰,给这位男子倒了一杯清茶,置于身前。
清茶之中,缓缓飘落入一枚竹叶,于水中盘旋,荡起涟漪无数。
突然间,男子纤长的手指在四弦之上有力掠过,清丽飞扬的弦声登时如疾风骤雨一般激荡开来,几米开外的竹林之中瞬时起了风声,竹声沙沙,飞卷起漫天竹叶扑簌而下。
琵琶之音,胜于山涧流水,男子指法娴熟,轻拢慢捻,琴声激荡之处,如万马奔腾般激烈,柔和之时,又如春水细流般婉转。
杨元不由沉醉其中,却被一旁的慕昱风点醒:“莫被一旁的事分了心,赶路要紧。”
杨元乖巧道是,匆匆一瞥,却又见那茶肆的老汉咳嗽了两声,垂了垂佝偻的腰背,风吹日晒,还要忙活生意,似乎很是劳累。
杨元不由有些同情。
阳光于林间洒下,眼前的景致和谐美好,一位歇脚的客官,一位看顾生意的老者,几许修竹,融融春色,端得是阳光微淡,岁月静好。
杨元陶醉其中,离去前再恋恋不舍地瞥去一眼,却忽然看见那沐浴于阳光中的琴弦,犹如杀人的利器,在阳光的反射下泛出幽幽寒光。
杨元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琴声未停,慕昱风与杨元却已走开得很远了。
这时,却见那老汉忽然直起腰背来,微微一笑。
他眼神之间忽现妩媚,开口说话,却是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你这琵琶鬼,还看作甚,人都已经走远了。”
这时,抚琴的男子忽然素手按住琴弦,琴音乍停,漫天竹叶忽地飘落于地,如雨而下,男子却犹望向远方,笑微微道:“人是走了,气味却还存留。这个人,真算起来,欠我良多,总该偿还一些,让我尝尝是何滋味。”
男子抬起双眸,藤笠之下,却是一双银灰色的眼睛,与他耳边随风摇曳的羽坠相互映衬。
“老六,出来,干活了。”
老汉说罢,忽然扯下身上衣衫,眼前一花后,那老汉却变做一袭黑衣女子,仍是头戴藤笠的样子,不同的是,面上戴的却是一张戏伶面谱的鬼面。
民间传说,戏伶鬼是上古周朝一位有名的戏子,红极一时,却不知因何暴毙而死,她死后,化成带有女相面谱的伶鬼,以妖娆的女子之身现于世人之前,迷惑男性,从而吸尽其精气致死,就算是修道之人亦难以幸免。
黑衣女子敞开的裙摆间,有一双修长白皙美腿,腿上有刺青,是蜿蜒的长蛇攀爬而上,随她行走之间若隐若现,魅惑十足。
女子唤罢,又有一十分魁梧高大的男子从茶肆内走出现身,那男子亦是头戴藤笠,面覆黑巾,右眉上有一条狰狞的刀疤,腰间挂了一张似猿似熊的鬼面。
那鬼面眼如铜铃,唇如朱砂,头上有独角,却是民间所传,十六鬼之一的疾行鬼。
疾行鬼疾如行风,足不着地,顷刻千里。生前乃是僧人,身着法衣,假说是为百姓治病,实际却将骗来的钱财的挥霍享用。因此受破戒报应,死于非命。
疾行鬼出来时,怀中,还抱着一只软软嫩嫩的小白兔,与他气质颇不相符。
戏伶鬼笑呵呵地怨道:“放下你的兔子,眼前可有一群兔子,等着你呢。”
话音刚落,羽坠男子垂睫,忽然素手一拨,手下琵琶四弦,登时化作银丝利器向远处而去,扎入林间。
随即,男子再轻轻一带,顷刻之间有十数名黑衣死士,被琴弦狼狈不堪地拖拽到光天化日之下。
疾行鬼见状,放下兔子,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拍了拍它的头,粗声粗气地道:“小兔兔,等爹爹回来。”
杨元走得远了,直到下山,不知为何,却还听身后隐约有轰隆隆的声音,天上飞鸟惊叫盘旋,好似倒下树木万千,不由怀疑自己是幻听耳背了。
慕昱风却目不斜视,一心赶路,杨元心中虽怀疑,但仍是随着王爷乖巧地走了。
三日后,终于奔赴至梁地。
这一路行来,田地龟裂,旱灾肆虐,禾苗枯萎,大好的庄稼更是颗粒无收。入城后,但见百姓饥渴,面容枯槁,民宅荒废,人间惨状难以言状。
慕昱风与杨元御马而行,观路旁惨况,不由放慢马步,似乎怕惊了人。
“爷......”
杨元年纪小,似乎没见过这般惨状,不由被眼前之景惊到了。
道路两旁,是受灾的百姓,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好似命不久矣,却不知是饿了多少时日才这般。来来往往,有官府中人抬着架子为已死的百姓收尸。百姓困乏,流离道路,井泉多涸,因饥成疫,死者甚众。
慕昱风御马前行,目不斜视,似乎不为所动。
不想,他二人行至路中,却忽有一人影冲了出来,慕昱风大惊之下忙收紧马缰,勒马驻立。
定睛一看,却是一妇人抱着怀中婴孩,于高头大马之下啼哭道:“爷,求爷开恩,求爷救救我儿吧!他就要不行了啊!!”
那妇人啼哭得撕心裂肺,身上衣衫更是破烂至极,怀中小儿也不知是死是活,只依偎在娘亲怀中,静静闭着双眼。
慕昱风高高在上地望了半晌,不说话,却调转马头,绕开那妇女行去。
杨元慌忙追上去,道:“爷,你救救他们罢。”
慕昱风在马上淡淡道:“如今,你可救他一人。那百人呢?千人呢?这天下之大,凭你杨元一人,可都救得?更何况,这不是在邃羽,梁地是煜羡的地界。”
那些大道理杨元不懂,他只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那妇女怀中还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便不由道:“王爷可真是铁石心肠,那妇女怀中,还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呢。奴才家也有弟弟妹妹,若人人见死不救,哪还能活在世间。”
慕昱风忽然停马,看了杨元好大一会儿,忽然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杨元愣了一下,还未答话,却听慕昱风又道:“现下世道,莫说诊病,纵是米面,都要十两银子一石。你一路行来,可看到方才医馆门外的牌匾了么?诊病十金。”
慕昱风说罢,杨元低下头去,正不知如何是好,怀中忽被甩过一袋子银钱来,慕昱风道:“带去诊病,快去快回。”
杨元眉开眼笑,连连道好,与慕昱风约定好一会儿见面之处,正要离开,又听慕昱风淡淡道:“记得买些吃食,待那娃娃醒了,也好果腹。”
杨元笑弯了眉眼,连感恩戴德地去了。
慕昱风再御马行了片刻,到了一处客栈,名曰:六爻行馆,下马休整。
易先生的书信上,点名在六爻行馆之处相见。灾荒之际,这处馆子虽门可罗雀,颇有些荒芜了,但还寥寥有几名富商显赫的人家,只看衣着便可知晓。
慕昱风进门后,忙有小二来迎,说了几句漂亮话,慕昱风打赏了些银钱,托他照看好马匹。
他被引到一户窗前座下,店中零星几位客官,旁边就有一位,淡绿色青衫,古朴雅致的木簪,头戴斗笠,斗笠上有轻纱垂下遮住面容。
慕昱风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但未做他想,他正饮茶,忽见有人匆匆步入客栈内,走到斗笠轻纱的公子旁,小声道:“九爷,事已妥了。”
那斗笠轻纱的公子颔首,未做他言,略微一抬手,下人们便纷纷退去了。
这公子周身有矜贵的气韵,一看便知并非凡物,不过片刻,又有人来报,说是几家商号的老爷们已打点妥当,只是赈灾银钱不肯多出,现下还不知如何办才好。
慕昱风在旁有心观之,洞悉唇语,当下便有了计较,便端起茶水饮了一杯,远远道:“赈灾救民,自是好事。只是可惜了......”
他话中有话,逼得那斗笠轻纱的公子回过首来,看见他,撩起轻纱,笑道:“我道是谁,原是邃羽的慕王爷。”
说罢,上得前来,拱手一拜。
慕昱风道:“原是陆老爷。上次一别,已过数月。却不想今日在此处相见。”
陆穆之笑道:“说的是啊。只是不知为何,王爷会来此处?”
慕昱风道:“只是归乡路过。”
陆穆之笑微微的:“只是不知方才慕王爷所说是何意,为何说可惜?”
慕昱风放下茶盏,从容不迫地请陆穆之对面入座,回以一笑,缓缓道来:“自古赈灾之事,银钱固然重要。然,如今物价哄抬,一石米面,竟要十银。九爷富贵,若真豁得出去,自可解天下百姓一时之急,可万民万世,如何才能得以长存?”
陆穆之挑了挑眉,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慕昱风道:“今米面物价飞涨。”
陆穆之道:“当以朝廷之名,常平仓、义仓和社仓赈灾放粮。”
慕昱风反问:“若官粮已被贪污呢?”
陆穆之淡淡一笑,也喝下一盏茶,道:“朝廷的事,自有朝廷出面。旁的事,号召商会筹粮,稳定粮食市价,才是我等该管的。”
慕昱风道:“那好,那梁地疫病,当如何。”
陆穆之道:“商号筹银集粮,官府出医义诊,帮扶灾民。”
慕昱风低头一笑道:“自然如此,可无论筹集银钱、抑或发放粮食,再来选派医官义诊,都只能解燃眉之急。九爷可想过,灾荒之后,百姓当如何过活?梁地极易大旱,细数史上,五年一大旱,三年一小荒,而赈荒一事,若非地方官实心奉行,往往生事。生事之下,饥寒交迫者聚于一乡,则必起争夺。”
慕昱风一番话,陆穆之默默。
许久后,方道:“想不到王爷思虑如此长远。”
慕昱风似有所感,只道:“想来,陆老爷是没过过苦日子罢了。”
二人话方说罢,却听前厅有人吵吵闹闹地进来,却是杨元。杨元一进门,气喘吁吁地怒喝了三盏茶,才义愤填膺地道:“爷,那大夫看过诊了,人没事,却是狮子大开口,要了奴才足足二十金!”
杨元话罢,这才看到陆穆之,忙拜了一拜,陆穆之顺势问了方才发生的事,杨元也一一乖巧回了,末了,忽然道:“王爷,可曾见了易先生了么?”
慕昱风掩面咳嗽一声,杨元心道不好,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忙站至慕昱风身后,为王爷捏了捏肩。
陆穆之起身告辞。
告辞之时,陆穆之无心提到,梁地虽偏远,但他在城外仍置有几座园子田产,因长久无人居住,园子田产确实荒芜了些,不过,现下却正好收容那许多得了疫病的百姓。
朝廷派医官、粮食与银钱来此处,总是需要些时日。陆九爷动身来此,知晓赈灾一事耽搁不得,这才先召集各处商会,略想些办法。
慕昱风拱手拜别,也是客气道,他日若有闲暇,再去拜会。
虽说,易先生约慕昱风来此处相见,这一日,却并未现身。
夜深,客栈小二为慕昱风点上了蜡烛,烛火跳跃,照得一室昏黄。
他端坐于室内,写下一封信,不多时,有一长尾鹰入窗而来,慕昱风将信笺绑于鹰腿上,打开窗户,眼看着它振翅飞远了。
慕昱风却是懂训鹰的。长鹰性情极傲,多栖息于巍峨山巅或极地峭壁,高度敏锐,又十分迅猛强悍,被人驯服自是极其不易。
训鹰之事,古来有之,与人生活习□□息相关,倒是一门少见的习俗与技艺。十数年前,邃羽境内,却是也有人懂训鹰的,只是现下都已不在了。
烛火燃烧许久,跳跃的烛焰却似有生命一般,慕昱风望着那烛焰,忽然入了迷,仿佛想起了从前许久的事情。
很小的时候,父亲说,你生来便是兄长,自要护着弟弟和妹妹。
父亲母亲,别无他愿,只愿你兄妹三人一生一世,平安顺遂,无忧、无虑、无瑕。
后来,师傅也喊他无忧。
可弟弟病死,妹妹,从小也失了踪迹。
他不是个好兄长,这么多年,一直苦苦寻觅妹妹的踪迹,却一直未果。
此次前来拜会易先生,除却主君病体一事外,也总想问问这么多年,妹妹有无踪迹,是生是死。
他本不该有恻隐之心,可今日那拦路的妇人怀中抱着的孩童,却终是让他忆起了昔年的弟妹。
今日,陆九爷赞他对灾荒一事计之深远。
可笑,这也.......原是那陆九爷未受过苦罢了。
他少时深味灾荒之苦,天寒地冻,无衣果腹,无食下餐,父亲母亲为保护弟妹与自己,竟脱下过冬的衣衫,将他们团团护在中间。而待他恢复意识之时,父亲母亲.......竟已被活活冻死了。
记忆中,也只剩下父亲与母亲,白雪皑皑下,冻僵的睫毛与身体。
犹记得十五岁那年,路过一处地界,救下一名幼童。
那幼童有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双瞳如点漆一般分明,只定定地望着他,天真无邪地笑着。
慕昱风呼吸一滞,忽然间便醒了。
他微微侧目,望到眼前的烛火,方才,竟是困到......扶案睡过去了。
那烛焰微微跳跃,桌上放着易先生赠予的香囊,竟有微微香气四散开来,身上也一时松快了些。
门不知为何微微敞开了些,慕昱风以为是杨元来过,唤了两声,不见应答,便起身,亲自去掩好门。
回来时,却忽然胸口顿痛,险些站不稳。慕昱风拂起袍袖,却见小臂上已起了一道道狰狞的紫痕,似乎有鲜血在其中涌动。
慕昱风心中暗道不好,忙挨着剧痛回床盘坐调息,调息之时,却听一阵响动,门窗竟缓缓开了。
慕昱风缓缓睁开双眼,眸光之中,一派犀利。
月光之中,有一银发黑衣人倚窗而坐,只见他黑巾覆面,藤笠为冠,银瞳如玉,左耳上的羽毛坠子,在月色中仿佛镀了层淡淡的银,于黑夜之中明晃晃的摇动。
来人腰间,挂了一面长喙红眼的鬼面,九头鸟面相,正是十六鬼之一的琵琶鬼。
“我终是心软的,不忍看你受毒发之苦,特来为你送药。”
琵琶鬼说罢,出手向前一扔,慕昱风抬手一接,一支玉瓶,稳稳落于手中。
“丹炁之毒,百毒之首,每月必服用一颗解药来化解体内剧毒。服药之后,数个时辰之内,剧毒便可清除干净。然,自十五日起,毒素渐渐累积,待到足月,必会爆发一次。”那琵琶鬼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又问,“王爷是有多大的胆子,足月仍不服药,难道就不怕毒发身亡吗?”
琵琶鬼说得中肯,慕昱风却并不接话,只接了药吞下,调息片刻后,再次睁眼,却见琵琶鬼仍在原地。
“你为何还不走。”慕昱风只淡淡道。
谁知琵琶鬼听罢,不仅不走,反而缓缓上前,微微矮身,素手一抬,一指缓缓划过慕昱风的脸颊,轻佻道:“王爷可差遣我做了好多事,比崔相还要多。我瞒着众鬼,听你差遣,王爷何时先把欠下的债还一还,再差遣我做事,如何?”
慕昱风听罢,久久抬眉,忽然一笑,抬袖按上琵琶鬼前胸,贴近他耳边,轻道:“急什么。欠你的事,承你的情,本王总归记着。正所谓佳期难得,好事多磨。”
琵琶鬼微微一笑,反牢牢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那一双眼仔细瞧。
却总瞧不出眼前人神情中的端倪。
许久,却见琵琶鬼柔声一笑,轻道:“只盼王爷到时可莫对我说什么,相逢一笑淡别离的话来。那时,我可是会生气,杀人的。”
“自然。”
慕昱风温言,双瞳中照映着跳跃的烛火,抬首,恳切地望着眼前人,自是诚挚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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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百毒之首,丹炁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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