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安，英雄夜眼。”

活蝓宗正来得非常低调——不，这并不是指他把爱车从劳斯莱斯换成了宾利，只是他的到来给人以稀松平常的感觉。绝大多数名门出行时总是极端谨慎，坚信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那些媒体们就像渴望天鹅肉的癞□□一样围着自己打转（虽然实际情况也确实相差不远），相较之下活蝓宗正就显得从容许多，举止和神态都颇有余裕，仿佛只是来拜访一位老朋友。

“你好。”夜眼与他握了手。

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太喜欢应付大家族的人，活蝓宗正算是罕见的例外，自身的教养、才能都极为优秀，除了作为名门望族天生的气度所带来的疏离感，他本身并没有富家公子惯有的特性，反倒有一种学者的气质，令他看上去更加沉稳、儒雅，风度翩翩。

不过，夜眼虽然很欣赏他，但还不到全然信任的程度。

或许是本人不太流露情绪的关系，对方总是给他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名门出生的人多少会有点城府，他既然能长久稳坐活蝓家少主的位置，甚至有权力促成这次医疗资助的协议，就不会是什么简单的存在。

简短的寒暄后，他们来到了八重垣真理的病房前。

这位被各方势力瞩目的女孩被安排在了一间特殊的ICU病房，对她而言，那面与门同侧的墙壁其实是一块巨大的单向玻璃，夜眼和宗正就这么站在玻璃前，看着那个女孩明明在床上，却坐起来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她在看海绵宝宝，电视里是欢声笑语，她却面无表情，安静得令人不安。

许久，活蝓宗正才开口道：“据说放疗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不足以弥补恶化的情况。”因为不像癌细胞那样有方法检测，目前他们只能根据女孩内脏的衰败程度判断病情的严重与否，对于这方面的病理数据也没有正式的说法，暂时称之为基因溃败指数，“肺部功能的受损情况比预料中严重很多，主治医生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再这么下去……恐怕不得不冒一下险，进行化疗输液了。”

宗正沉默了一会儿：“大化疗还是小化疗？”

“大化疗。”夜眼说，“她的情况……没有针对性的轻度药物。”

“我记得她才十二岁……”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溢出一声叹息，“算了，恐怕在他们眼中，这个女孩也不再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了。”

孩童患癌的概率非常低，故而也缺少相应的法律规定，但以化疗对身体的损伤性而言，哪怕全民在进入个性时代后身体素质有所增强，十二岁进行大化疗绝对不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可惜了那样好看的头发。”他看着女孩微卷的栗色长发，似是恍惚了一下，但定睛再看时就恢复了平静，像是风吹过后湖面转瞬即逝的褶皱，“她的发色和我妹妹一样。”

夜眼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一样？”

“我们在外貌上遗传母亲较多，发色和眸色都是如此。”宗正解释道，“谷花的发色其实和母亲一样，我的反而浅了一些，姑且算是个性导致的异变。”

夜眼不是很擅长这种家庭方面的社交话题——最重要的是，他并不记得活蝓宗正有个妹妹，活蝓主家的孩子通常都是媒体追逐的焦点，他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但要说对方是在说谎，似乎也没有捏造这种事情的理由。

于是他只能选择了一个比较中性地回答：“希望以后也能有幸见到舍妹。”

活蝓宗正眼睑微敛，有某种情绪在那双浅蓝色的眼眸中消退，他不愠不火地回答：“她已经死了。”

夜眼闻言不免有些尴尬，好在对方似乎也没有怎么生气：“抱歉，是我冒犯了。”

“没什么，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无论当时如何悲伤，如今也已经被冲淡了许多。”他的声音太轻了，此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时间就是这样，哪怕是闻名世界的伟人，人们的悲叹也会慢慢褪为感慨，何况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呢？”

看着对方如此认真地凝视着病房里的女孩，夜眼一时有点摸不准他是在说那位年轻早逝的活蝓谷花，还是意指眼前正在逐渐凋零的八重垣真理。

“我有些多愁善感了。”活蝓宗正岔开了话题，“说些别的话题吧。我听说那位海兔也是这次计划的参与人员，不知道她……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夜眼先生。”

似乎意识到了夜眼那不易察觉的神情变化，他笑了笑，表情恢复到了之前从容不迫的状态。

“赤谷海云是我妹妹生前的好友。”看到夜眼有些讶异的眼神，他的笑容多了一丝无奈，“看来她没有提到过这件事……想来也是，但请不用太担心，那孩子虽然和我关系并不亲近，但我们有共同的情感纽带，不至于到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地步。”

那可不一定，她看上去可是很想抓你的脑袋抡墙……夜眼暗想。

但表面上，他还是从善如流地露出了放松的表情：“这样就太好了。”

“当然，总体而言，我和那孩子共同出现的场合一定不太好看。”宗正说，“或许互相避开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我们都不喜欢让私人恩怨打扰到别人。”

“应该不会，赤谷只参与药物流出的追查，不会介入……”还没说完，夜眼的声音倏地轻了下来——直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

“那就好。”活蝓宗正仍保持着那清浅、礼貌性的微笑，显然并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意图……这也让夜眼暗自更新了对他的看法，这位年轻的活蝓家少主，城府远比他想象中要深。

“夜眼先生。”泡沫女孩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那个，您有麻烦……啊、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有比较紧急的情况需要您来处理，您最好单独来一趟。”

看着泡沫女孩焦虑到几乎有点口不择言的模样，夜眼心头隐隐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哪怕不用个性，他好像也多少感觉到了事态在往很糟糕的方向发展。

“发生什么事了？”

泡沫女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其实是……”

“……是我在未受邀请的情况下突然造访，希望没有打搅您的工作。”

夜眼的表情不自觉地僵住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那名红发的少女从走廊的拐角处走出来。她行径时悄无声息，艳丽的红发在光明与阴影的交错中忽明忽暗，像是一只于医院中游荡的幽灵。

幽灵那火一样赤红的眼睛先是从活蝓宗正身上扫过，轻飘飘地停留片刻，最后才慢慢对准了他。

她的表情中并没有太多恼怒，像是一汪平静的深潭——但夜眼深知，这就是赤谷海云真正生气时的样子，内心愈是怒火中烧，表情便愈是不动声色，唯有被那双眼睛盯住的时候，才能实际感觉到被火焰灼烧的痛楚。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夜眼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这种仿佛命运玩笑般的场景。

走廊里唯余死寂。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却是活蝓宗正。

“好久不见，海云。”他的神情很自然，甚至朝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赤谷小姐……如果您愿意这么称呼的话，我会很感激的。”赤谷回答，语气是与之前活蝓宗正相似的不愠不火，喜怒难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有事需要和夜眼先生单独谈一谈。”

“当然。”虽然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他看起来不以为意，“那我就先告辞了，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下午。”

留下这样一句十分客气，内容却又带着点讽刺意味的话后，活蝓宗正礼貌地向众人颔首致意，旋即朝医院大门的方向走去，紧接着泡沫女孩也在赤谷海云沉默的注视下满含歉意地离开，独留夜眼一人承受命运的审判。

短暂的寂静后，赤谷的嘴唇动了一下。

“您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该知道的，想必你都已经知道了。”

“不错。”停顿片刻 ，赤谷垂下眼帘，继续道，“我经历过很多，夜眼先生……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这种说法可能并不是很让人信服，但我其实已经不太会为什么事情而动怒了，偶尔按捺不住，过几天也会自行消解。”

说到这里，赤谷海云又停了一会儿，这次的时间比之前要长一些。

她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唯有覆于脸上的暗影昭示着她内心的阴霾。

“但这件事不一样……唯独关于活蝓家的事情，我不会轻易放过。”她用一种古怪的、几乎不像活人的眼神凝视着他，直到——夜眼猜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直到他的脸色足够难看时，她才吐露了下半句话，“我会退出这项任务的任何调查……我是说‘任何’，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夜眼张了张嘴，喉咙里有一种异常的粘稠感堵住了他的声音：“至少……至少看在那个女孩生命垂危的份上，不要因为我的过失让她受到伤害……”

“我会请求Dedsec里技术优秀且值得信任的成员进行支援，这就是我能包容的极限了。”她轻轻打断了他，“以及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我会将大量精力放在学业上，如果没有别的事，也请不要频繁联系我了。”

在她转身离开前，夜眼忍不住叫住了她。

“赤谷！”尽管竭力遏制，但他的语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些许慌乱。

赤谷海云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请说。”

“……我很抱歉。”

“我很惊讶，夜眼先生。”她的声音古井无波，“您居然认为……我会需要别人的一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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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