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过长长的热炎走廊时,赤谷遇到了一次小型爆炸。
当那阵热浪朝她袭来时,她就知道自己该找一个合适的掩体了,但余波比她想象中得还要大——也有可能是她想到了,只是别无选择,炙热的气流将她整个人都掀翻了,那一瞬间重力失去了自己的效用,赤谷在这种失重感中有些胃液上涌,直到她的脊背狠狠撞在某一块滚烫的金属门上。
这扇金属门的存在很奇妙,在赤谷海云的认知中,这种水密门只有在船上才会用到,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家以婴幼儿用品为主要产品的公司要用上这种门,但那个外凸的圆形门把手确实给了她致命一击……如果不是她的手脚还能动,或许她会误以为自己的脊柱已经断了。
赤谷花费了一点时间缓过来,当她从地上爬起来时,靠近后腰的位置微妙地感受到了一股热流。她回头看了看那扇水密门,被火焰烧成红黑色的铁门上唯有把手上有着零星的白色——准去地说,上面沾着防火服被高温烤化后的纤维层,但也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纤维层也开始碳化变成了焦黑色。
赤谷摸了摸那个有点漏风的地方,果然感觉到了一条裂口。
“是、是有人在外面吗?”
冷不丁听到水密门的另一侧传来人声,即使是赤谷也吓了一跳。
“是的,我是救援人员。”她说,“您之前没有碰到过其他救援人员吗?”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赤谷听得出她在嘶声力竭地大喊,但那更像是在从肺里把最后的呼吸挤出来:“没有!”
“您这边能从里面打开这扇门吗?”
“抱歉,门把手太烫了……”这一次,对方的回答不受控制地弱了下去,赤谷不得不凑得更近,才能火焰焚烧时的空爆声中剥离出对方的话语,“我这里还有孩子,求您救救我们。”
“这是我的责任,请不要焦虑,我马上……”赤谷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朝腰侧摸索着……可她什么也没碰到。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现在没有万能腰带。
“您、您还在吗?”女人哽咽了一声,“求求您,加奈她才七岁……咳咳,她还那么小,咳咳……求您救救她……”
“不用担心。”赤谷的回答出奇的冷静,这让她自己都有点惊讶,除此之外,她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我正在检查周围建筑的承重能力,这扇水密门的温度过高,门框可能已经和门体本身黏合了,如果擅自行动,这附近的墙体可能会发生塌陷。我能体会您的焦虑,但请稍作等待,我正在试图以一个安全的方式拆卸这扇门。”
赤谷海云的目光落到那个焦黑色的门把手上,深吸了一口气。
………………
“天啊,谢谢您,谢谢您……”这位年轻的母亲在看到大门被打开时几乎喜极而泣,“您……您的手没事吧?”
“没什么。”赤谷海云不着痕迹地将手藏到身后,若无其事道,“这是我的个性,用完之后我的手就会变成这副样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就好,我是看到火灾,手忙脚乱地就带着孩子来到这里了,没想到火势会那么大,我听到外面有爆炸声……”
当女人牵着女儿从桌椅后走出来时,赤谷才看到了她微微隆起的肚子。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某种不妙的预感在她心头滋生,在这个犹如焦土地狱的地方,她竟然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没时间解释了,先和我走。”
她伸手护住了女人的腰,领着她回到走廊。
两个人情况都很糟,母亲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孩子身上似乎出现了轻微的一氧化碳中毒现象,神志很不清晰。赤谷是代替女人牵着孩子的,她能感觉到对方渐渐沉重的脚步,只有中途不小心被火焰烫到的时候,女孩才会发出细弱的痛呼……可连这种程度的反应,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轻微了。
随着女孩愈发疲乏的神情,赤谷的心也逐渐沉了下去。
她打开了通讯器:“清秋院小姐,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是,这里通讯正常,请说。」
“你那里还有多少人?”
「还有四个。怎么了?需要增援吗?」
“不是增援的问题,这里的情况有点棘手。”赤谷说,“一名孕妇和一个孩子,两个人都有中毒反应,尤其是孩子,她呼吸的幅度和频率已经很危险了。”
「天啊,那我马上……我……」清秋院喃喃道,「我恐怕……抱歉,海云。」
她语焉不详,但赤谷明白她的意思。现在清秋院那边的遇难者不比她要少,她没办法轻易脱身,何况这也不是纯粹靠她的个性就能解决的,这对母女现在需要的是快速且平稳的离开方式……可无论是“快速”、“平稳”,甚至是“离开”都不是现下能轻易做到的。
“这附近有类似冲击吸收或者阻挡的个性持有者吗?”因为通讯器是自带而非支援站提供,赤谷现在只能接通团队的内部频道,如果要调用团队以外的救援力量,就需要通过其他同伴进行转达,“1楼的中央区域构造很奇怪,有些地方和我在蓝图上看到的不太一样。另外,这里似乎有余留的炸/药或者其他易爆物,连锁爆炸的次数比鲇川先生反馈的其他区域要高出很多。”
「明白,我会向其他团队转达——」
……然而赤谷没能听完这句话。
起初,她只是隐约感觉到了气流的躁动,但戒备的念头也只来得及在她的脑海中形成一个模糊的雏形,随即便是映入眼帘的火光和姗姗来迟的爆炸声,无数细微的火屑擦过她的脸颊,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她的皮肤。
热浪将她们掀了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对几片枯树叶吹了口气。赤谷感到头晕目眩,在她的后腰之后,她的肩膀终于也遭遇了重创,她能感知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那种随之而来的痛苦是如此深入骨髓,让她的大脑霎时变成了空白。
赤谷感觉耳畔嗡鸣,通讯器不知所踪,碎裂的呼吸器割破了嘴唇,死亡的腥腐味溢满口腔,左侧的眼睛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过,世界变成了粘稠的猩红色。
她恍惚了片刻,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老师的话。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不少她都记不清晰了,只记得皑皑的雪原,依然发烫的枪管,一具已经失去了呼吸的身体,满地的鲜血,被融化的雪水沿着右脚鞋底的破洞渗进伤口。
她那时很想哭,但又不敢真地流眼泪,13号抱住了她的肩膀,隔着厚实的衣料,他身上的温度并没有很好的传递给她,但她还是懦弱地从这个拥抱中寻求着安慰。
老师那时对她说:“海云,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赤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它,但她能察觉到隐藏在这之后的不祥之兆,而她确信那是之前某种糟糕预感的延续。
她摘下了呼吸器,吸进肺腑的空气现在终于成了她的催命符,只有右眼功能完好的情况下,她的搜寻效率低了很多,中途还因为视觉错位撞到了好几次墙。
她先是在一处废墟下找到了那个小女孩,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因为一条手臂用劲不太方便的关系,她只能用牙齿咬住女孩的袖子,好把她调整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然后用一只手揽住她。在她全身都疼痛不已的情况下,之前被门把手烫伤的部分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了。
女孩的头靠在她的肩头,她能看到那张布满裂纹的嘴唇在嚅动,她细细地听着,其余的话都像是梦呓,唯独“妈妈”两个字听起来格外清晰。
赤谷颤抖了一下,她不确定是烟雾还是其他什么让她的喉咙变得那么涩苦,她试图让自己不去深想,只是撑起疲惫的身躯带着女孩前行,寻觅另一个亟待她去拯救的身影。
实际上,她没再走多远。
尽管从她的感受而言,这段短短十米的距离几乎耗尽了她的一生,但实际可能也就过了三分钟左右——但当她切实看到那一幕时,她感觉时间凝滞了,周围的一切变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
色彩仿佛远去的潮水般开始褪色,像是《辛德勒名单》一样,画面全是黑白的,只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就像眼前一样,黑白的火焰、黑白的残骸,血迹斑斑的蓝色裙角,一只如粉珍珠般美丽的手。
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堆倾塌的钢筋水泥附近的。
赤谷握住了那只手,当对方反握住她时,她流下了眼泪。
“请救救……加奈……”这位年轻母亲的声音从那道黑黢黢的间隙里传了出来,她的手因为紧握而颤抖,像是在挤出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至少,请让我的一个孩子活下去……求求您……”
赤谷海云低下头,看着那一截染血的蓝色布料,她不知道那是钢筋穿过身体后流出的鲜血,还是代表着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
“求求您……”那只手的力气越来越轻了,可还是在努力地收紧手指,“求求您,救救她……”
她点了点头,无数滴眼泪落在了那只孱弱的手上:“好。”
在得到了回应后,赤谷听到了对方轻飘飘的笑声,那只手慢慢松开,掉在了地上。
赤谷抱起女孩朝大门跑去,不断有爆炸声在身后响起,又不断有建筑物倒塌的震动传来。
她不敢回头,她不知道女孩是不是还在喃喃着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很多孩子的母亲被葬送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她只能向前跑,带着一个已经消逝在火焰中的愿望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当她跑出大楼时,很多人都对她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赤谷确定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怕,而安全线外还有那么多镜头正对准这里,可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医护人员!我需要医护人员!”她冲进了医疗站,近乎粗鲁地拦住了一名护工,“这个孩子的情况很严重,她必须立刻接吸氧机,还要注射能量合剂……”
护工愣了一下,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悲悯:“请您……节哀。”
赤谷怔住了,她低头朝怀里的女孩看去,看到了一双死寂、冰冷的眼睛,以及张开似乎在述说什么的嘴。
她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摸了摸女孩的脉搏,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赤谷海云像是被定格一样滞在了原地,许久才抬手覆盖在女孩的眼睛上,想要敛起她的眼睑,这并不容易,死去的身体肌肉已经开始僵硬,她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三四次才让女孩阖上眼睛。
随后她又试着把女孩的下颚合上,这一次比之前更困难,她看着女孩闭紧又张开的嘴唇,忽而想起了那声“妈妈”。
她颤抖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起来,好像背后那栋倒塌的大楼全部压在了她的背上,而她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也随之变得支离破碎。
心底的最后一丝防线终于被彻底击溃了,她低下头,泪水如同决堤一般流了下来,曾经她的眼泪落在了那只手上,而这一次它们落在了女孩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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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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