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怕我也没用哦…”
姬珩忽然伸出那只没被锁链洞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隔空对着那剧烈震颤的环佩,轻轻一握,环佩便腾空而起。
“环佩认主,你还是来了。”他声音轻柔得仿佛对情人的呓语。
空中的环佩猛地爆发出刺骨炽热的光芒。
光芒之下,孟晚如遭雷击,灵魂深处那股熟悉的、仿佛被五马分尸的撕裂剧痛轰然炸开。
她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黑白无常大惊失色。
白无常咬破指尖画符,哭丧棒化作白骨蛟龙扑去;黑无常甩出勾魂索成网。
姬珩漫不经心弹指,蛟龙哀鸣碎成骨粉,铁网熔为赤红铁雨。
老黑被铁雨灼伤大骂,而姬珩只是稍稍抬眼,一股凛冽的杀气便汹汹而来。几个人发现自己已然被牢牢定住,动也动不了,只好将法力全部灌输到先前没怎么耗费法力的白无常身上,白无常率先突破禁制,手上迅速变换捏决。
姬珩淡然道,轻轻挥手,“此等微末的法力,就不要拿出来示人了”
还没等白无常作出反应,几个人便被一股强大的能量击中,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
老黑咳出鲜血,“怎么办?今天哥几个要交代在这里了。”
孟晚道,“都怪我,拖累了几位哥哥”。
老□□,“兄弟之间不必说这些。”
白无常稳住急退的身形,厉声道:“还没死呢,小孟,集中法力,把环佩抢回来。”
孟晚抬头骤惊,不知什么时候,环佩中延申出一条手臂粗的锁链,一头在姬珩出,链尾深扎进自己心口,随着环佩飞离,锁链扯出她体内星火般的光粒,剧痛如抽骨吸髓。
那熟悉的疼痛痛得她几乎**。
孟晚沉住气,紧紧握着拳头,仿佛这能抵抗这巨大的痛苦似的。
“小孟,快!”
孟晚嘴中念咒,手上变换动作,将法力注入到环佩中,想要夺得环佩的主动权。
看到孟晚出手,姬珩垂眸。
那条在环佩与姬珩之间的锁链“嗖”断裂,姬珩收起了所有法力,连带着轰碎了原本由于惯性袭向孟晚的光波。
孟晚没料到他会突然收手,汇集起来的能量波直冲姬珩而去。
姬珩扬首,一头银丝被法力的冲击飞扬,白色衣衫上的血迹更甚,新伤旧伤,格外骇人。
孟晚此时想要收起法力,但是为时已晚。
不知为何,孟晚心里竟然生出不舍来。
还真是莫名其妙。
法力的光柱命中姬珩,姬珩闷痛,后腿微撤,牢牢钉住琵琶骨的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姬珩发出一声闷哼,视线却未有转变,仿佛要将孟晚钉出一个洞来。
他似乎捕捉到孟晚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忍,那苍白的脸上笑意更甚,青黑色的眸子仿佛亮起了光,他叹息道:“阿萦,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随即轻轻摇头,“你不信我。”
他的脸上是笑着的,但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孟晚被急撤的法力也逼退一步,心中腹诽,大哥,你一上来就轰飞了兄弟几个,我信你个鬼,我是活够了吗?
姬珩没再召唤环佩后,孟晚周身的疼痛减轻了很多。
她稳住身形,道:“你是何人?”
后面半句话她没说出来,为何自己会对他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但是自己却未曾见过他。
这种感觉,带着疼痛和不舍。
“哈哈哈哈哈哈哈……”姬珩大笑,眼角眉梢染上疯狂,孟晚没有吭声,姬珩的笑声在枉死城中回荡。
黑白无常一干人手中拿着哭丧棒面面相觑,老黑用眼光示意孟晚,可曾见过这哥们。
孟晚未能接触到他的目光,眼睛死死的锁定在姬珩身上。
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她双手变换法印,将环佩收进怀中,妥帖的放好。
姬珩看着孟晚的动作,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心疼,但因着血迹太多,孟晚没有看清。
“好一个孟婆汤,谢无归,你好…你好……”姬珩呕出一口血来道。
5
孟晚满脑门疑惑,却遥遥望见高台指上,一道白色的流光闪过。
光芒散去,帝君身影显现,白衣无风自动,衣袂处彼岸花暗纹流转,似活物般摇曳。他面沉如水,目光落在状若疯魔的姬珩身上,冰冷如万古不化的寒冰。
那是帝君。
黑白无常等人连忙往后站站,心中妥帖许多。
忽然,一股熟悉精纯的法力注入自己身体,孟晚浑身暖洋洋的,恨不得伸个懒腰,刚才那种被撕裂的痛苦消失殆尽。
帝君来了。
枉死城万鬼同哭,地面裂痕蔓延如蛛网,一抹白衣伫立在此。
帝君踏虚空而至,每步落地便绽开一朵吞噬鲜血的彼岸花,他心口妖花已蔓延至颈侧,花瓣随呼吸开合如活物。
孟晚长舒一口气,几乎要瘫软在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白色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救了…这领导能处,有事他真上!
孟晚注意到,帝君身上的彼岸花痕迹更深厚,花纹一直蜿蜒到肩头,那花朵栩栩如生,仿佛要活了似的。
黑无常眼含热泪,道“帝君,呜呜呜你可算来了。”
牛头抱大腿哭嚎:“您再晚来一步,咱就得组团投胎了!”
帝君抽回衣角冷声,道:“松手,退后!”
帝君的身形一顿,瞥了嘤嘤哭泣的黑脸大汉一眼,停在了孟晚的前面,作出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孟晚泪奔,好领导。
帝君衣袂飘扬,对面的姬珩白衣染血,如果不是现在情况很奇怪的话,孟晚真想好好欣赏两个帅哥。
“姬珩。”帝君开口,声音平缓,却清晰地压过了此地所有杂音。
姬珩抬手,随意抹去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猩红的眼底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讥讽:“谢无归,你终于舍得从你那酆都殿里出来了?”
“你醒了,我自然要来。”帝君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呵…”姬珩低笑,笑声沙哑破碎,“是来看我如何狼狈,还是怕我……说出你不愿让她知道的秘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帝君身后的孟晚。
孟晚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阿萦到底是谁?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姬珩却不答,只是死死盯着帝君,一字一句,如同诅咒:“这就是你想要的?让她饮下那碗汤,永世遗忘?!谢无归,你囚禁她的,何止是记忆!”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孟晚耳边,让她忘记了灵魂残留的剧痛,愕然看向帝君。
帝君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但转瞬即逝。
他不再多言,修长的手指抬起,指尖并未见如何动作,一道紫金色符箓便凭空浮现。符箓出现的瞬间,整个枉死城都在微微震颤,地面那些被姬珩力量震出的裂痕中,竟有点点金光渗出。
“锁。”
他立于虚空,白衣无风自动,周身气息骤然变得无比苍茫古老。他抬手,并未执剑,只是并指如刀,缓缓点向自己心口。
指尖触及衣料的刹那,他眉心微蹙,一道妖异繁复的赤金纹路自他心口皮肤下骤然亮起,随即如活物般疯狂蔓延——正是那彼岸花的印记。
花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爬,瞬间突破衣领的束缚,蜿蜒过修长的颈项,甚至在他冷白的脸颊上也勾勒出几道诡丽的金色枝蔓。
那花朵在他心口处灼灼盛放,花瓣层层叠叠,仿佛一颗剧烈搏动的心脏,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吞噬着周遭的光线与气息,连空间都为之微微扭曲。
“以吾之名,封禁幽冥,镇!”
他心口的彼岸花光芒大盛,与此同时,他心口处的衣料竟如同被无形之火灼烧,微微变得焦黑透明,隐约可见其下皮肤上更加密集、如同锁链般缠绕的暗沉疤痕——那绝非今日之伤!
姬珩死死盯着帝君心口那妖异的花朵与若隐若现的旧痕,染血的唇边竟扯出一抹似悲似嘲的弧度:“谢无归…以自身为牢,滋养这噬心之花…你又能撑到几时?!”
帝君面色又白了一分,唇色淡得近乎透明,但他眼神依旧冰封般坚定。他未理会姬珩的嘲讽,最后一道法诀打出。
“阿萦,相信我……”姬珩露出疯狂的神色,周身气势不断攀升。
姬珩话还没说完,帝君手上变换,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剑。
帝君垂首,剑在手上划过,手上汩汩流出鲜血,帝君伸出手,将流下来的献血滴在剑上,长剑登时发出紫金色的光芒,紫金色的光芒不断膨胀,膨胀,直到覆盖了几个人,将几个人稳稳得护在其中。
阴风咧咧,孟晚,黑白无常等人害怕得往帝君后面稍稍。
黑无常感知到帝君强大的保护力量,咂舌:“不愧是帝君”。
牛头与马面道,“还是帝君的臂弯足够结实。”
将几个人护起来后,帝君便腾空而起,那炳剑也不再是刚才得模样,变得十分巨大锋利,帝君将剑横拿在胸口,另一只手灵活变换。
帝君轻轻道,“锁!”
那彷佛从十八层地狱中延申而出的锁链好似具备了生命力,将姬珩凌空吊起,姬珩那原本就破碎不堪的衣服直接撕裂开,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
“啊——”
姬珩的唇角渗出了血,但是他克制着自己,不愿意喊出声来,嘴巴里仍然喃喃,“阿萦...阿萦.....相信我,相信我!”
帝君似有怒色,眉目比平时更冷峻:“住嘴!”
帝君手上动作变换,不知道又从何处掏出一个小刀,手起刀落,朝着自己心口猛得刺下去。
姬珩的脚下顿时发出刺目的光芒,缓缓地一个烙印从他脚踝处升起。
如果不是仔细看,孟晚都以为这是他的纹身。
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归”字不断放大,再放大,变成一座囚牢。
姬珩染血大笑:“阿萦你看!他心口也锁着链呢——”
紫金色光芒越来越盛,属于姬珩的气息越来越弱。
直至消失。
电光火石间,那绣在帝君衣服上的彼岸花藤曼延申,突然伸出血红根须刺向孟晚。
环佩腾起化作半透明少女虚影。
那影子拂袖,一举一动间,震退根须。
孟晚越看越不对,这影子,不就是自己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
帝君反手将匕首更深捅进心口,妖花发出尖啸收缩。
“...贪嘴。”他抹去唇边黑血,指缝间漏出几缕与姬珩同源的银发,他冷眼按住花:“...还不到时候。”
孟晚脸色苍白,不知所措的看向这一切。
帝君身形微有些颤抖,从心口渗出的血好像尽数被彼岸花吸收,彼岸花吃饱餍足,比起方才,更加艳丽妖冶。
孟晚上前一步,扶住了脸色苍白的帝君。
帝君神色怔了一下,没有反对。
封印完成的瞬间,帝君周身那慑人的气息如潮水般退去。他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从虚空缓缓落地,脚步甚至有些虚浮。一直萦绕在他周围的凛冽威压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脆弱。
孟晚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前,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入手处,是预料之中的冰冷,但在这片冰冷之下,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正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他竟虚弱至此?
孟晚心头莫名一紧。
她抬头,正对上帝君微微垂下的眼眸。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眼里,此刻竟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掩去的倦怠,以及……某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帝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自然的干涩。
帝君借着她手臂的力量站稳,并未立刻推开她,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声音低哑,气息微乱。
“帝君,这如何是好?”白无常指着现场一片废墟,问道。
“封锁已经解开,一切按照流程进行即可。”
孟晚扶着帝君,让帝君靠在自己身上,帝君有气无力靠在孟晚身上,嘴角牵出一抹好像讨好的笑,“这一次,轮到你来救我了。”
孟晚登时热泪盈眶,帝君多次从轮回境中将她救出来,也不见得如此狼狈,懂事道:“好!”一边应“好”,一边给帝君调整位置,让他靠得更加舒服点。
帝君僵硬的顺着孟晚的手,矜持的择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对了孟晚,有件事情需要同你商榷。”帝君凝着眉头。
白无常眼中划过一抹光,其他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黑无常用口型给牛头马面笔画“看我就说吧”,牛头马面露出一副“哦——”的表情。
“你明日来找我吧。”帝君颇为不自然道。
6
休整一日,孟晚的摊子也关闭了一日。
早就在“孟婆办事处”排好号的鬼们骂骂咧咧。
“怎么回事啊,排号也要遭插队。鬼生凄惨......”
“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急!!拿着投胎的号码牌却投不到胎。”
黑白无常帮助孟晚稳住众鬼,孟晚熬汤累得手抽抽,抡起勺子,从忘川河中舀了一大瓢水勾兑进去。
黑无常道,“小孟,你这不合规矩啊。”
孟晚手上动作没停,“不合乎规矩,但合乎情理,河里面姬珩法力残余那么多,不用白不用。”
三个人忙活半日,终于做完了活。
老白道,“小孟啊,我依稀记得你要辞职来着……”
孟晚想到帝君那句,颇为不自然的话,让自己去找他,更觉脚趾抓地。
老黑忧心忡忡接话,“小孟,你怎么看待帝君要见你这事?”
孟晚绞着手指,“能怎么看待,到时候再看咯。”
白无常思索片刻,“小孟,说老实话,你当真对帝君毫无记忆?枉死城帝君不像是与你不熟啊?”
孟晚摇头:“或者有吧,但是我全然不记得了。”
脑子里两个身影不断重叠,一会儿是帝君,一会儿姬珩。
帝君一会儿浑身染血,姬珩一会儿白衣出尘。
孟晚分不清,索性道:“管求,直接问问帝君。”
正在这时,马面捧着一个通体黑色,绑着蝴蝶结丝带的盒子飞奔而来,气喘虚虚的舀了一口孟晚的汤,神色古怪道,“什么味道?你混了狗屎进去?”
孟晚:“……”
他将盒子放在孟晚支起的摊子上,“帝君安排了我给你送东西。”
马面算得上是地府的管理人士了,这等小事,哪里需要他亲自来一趟。
孟晚疑惑道:“这种小事,其他小鬼不就结了,你怎么会亲自来。”
老□□,“你不懂。”对着马面挤眉弄眼。
孟晚不明所以,打开了盒子。
这是一身酆都殿标准制式的玄色劲装。
布料挺括,裁剪利落,袖口和领口用暗银丝线绣着繁复的冥纹,腰间还配着一条同色系的皮质束带。
她磨磨蹭蹭地换好衣服,对着仓库角落里一块模糊的铜镜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影修长利落,玄色衬得她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冷肃,倒是把那点常年熬汤的烟火气盖住了不少。
告别了八卦的几人,孟晚揣着手,心情复杂,走向酆都城最核心的地方——酆都殿。
殿宇高耸,通体由一种冰冷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檐角飞翘,雕刻着狰狞的鬼兽图腾,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威严与死寂。
孟晚硬着头皮走上前,报上名字。
鬼将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侧身放行。殿内空旷,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幽蓝色鬼火石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孟晚缩了缩脖子。
帝君……你这是什么装修癖好…要不要这么瘆人啊......
按照马面模糊的指引,孟晚沿着一条回廊,走向深处。
回廊两侧是高耸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散发着古老气息的竹简、玉册和不知名材质的卷轴。
终于,她停在了一扇紧闭的、雕刻着复杂轮回图案的厚重石门前。
这应该就是……书房?
孟晚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进。”门内传来帝君那熟悉的声音。
孟晚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黑玉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摞摞码放得如同用尺子量过的卷宗。
书案后是一张同样材质的宽大座椅。两侧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塞满了难以计数的典籍。
帝君就坐在那张宽大的黑玉座椅上。
身上已经看不出来受过伤,神色冷峻。
“来了?”帝君状似随意的说道。“把门带上。”
孟晚依言关上门。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孟晚这才闻到一股浓郁、混合着陈年墨香和冷冽如雪松般气息的味道。
“过来帮我磨墨。”帝君波澜不惊道。
孟晚指着自己,瞪大眼睛,意思很明确,“我?”
帝君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孟晚读懂了,马上从善如流上前。
孟晚提着自己的新裙子,“要不怎么说帝君体察民情的,你看这布料,啧啧!”
帝君没说话,孟晚继续从善如流的拿起磨块,在砚台上使劲画圈磨墨。
她哪懂什么“轻胶重按”、“徐出轻研”的规矩?在她看来,磨墨跟捣药差不多,力气越大出墨越快。于是手下生风,恨不得使出熬汤时抡大勺的劲头,墨块在砚池里“吭哧吭哧”地转着圈,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墨色也磨得深浅不一。
帝君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移开,沉默地看着砚台里那滩被孟晚“蹂躏”得惨不忍睹、甚至带着可疑泡沫的墨汁,又抬眼看看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专注的神情。
帝君沉默的看着孟晚和一头使劲的牛一样,突然问:“汤好喝嘛?”
孟晚一个激灵,手上动作大了点,“啪”墨没拿稳,飞向了砚台,她又想伸手去补救,没想到推到桌子,砚台掉在了地上。
孟晚一个踉跄,帝君伸手揽住孟晚的腰,腰间的力度刚刚好,既拿捏着尺度,让她不至于觉得被冒犯;又稳稳地接住了孟晚,让她不至于摔倒。
帝君:“......”
孟晚:“......”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孟晚能清晰闻到帝君身上那股雪松冷冽的气息混杂了浓郁墨香,腰上传来的奇异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她几乎是触电般猛地从帝君臂弯里弹射站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
管他的,先认错再说。
她“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帝君恕罪!孟晚知错了!我不该偷懒耍滑用忘川水勾兑汤!不该毛手毛脚打翻您的宝贝砚台!不该糟蹋您赏的新衣服!”
动作之快让帝君都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可惜孟晚没看见,她只看到帝君似乎有些不满,冷着脸,“认错倒是快。”
觑到帝君的脸色,孟晚心里警铃大作,完了,忘记帝君身上还有伤。
她一边假哭,一边觑着帝君的脸色,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似乎不太严重的样子,于是心安了下来。
孟晚假哭道:“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
帝君挑眉:“还有什么错?一并认了。”
孟晚抠脑袋,回想自己最近还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试探的说道,“不该和黑白无常打牌?”
帝君没反应,孟晚道,“不该去枉死城看帅哥。”转而又说,“可这个帝君是同意了的呀,肯定不是这个。”
帝君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眼神却贼溜溜乱转的孟晚,那张冷峻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根据地府管理条例,你私自改变孟婆汤配料,还聚众打叶子牌。”
孟晚假哭道:“我认罪。”
“还摔碎了本君的千年玄墨。”帝君伸出一只手放在孟晚眼前,唇角掀起一抹笑意,“你是私了还是公了?”
孟晚瑟瑟发抖,“私了如何?公了又如何?”
“公了派你油锅地狱打捞地沟油,私了赔钱。”
孟晚哀嚎道,“可以赔命嘛?”
帝君笑意终于加深,灰黑色的眸子闪过亮光,连带着冷白色的脸也如同玉一样发着盈盈的光泽,“可以。”
7
生石畔。
忘川河水滚滚,呼啸而下。巨大的三生石矗立在岸边,石质古朴,表面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幽光,仿佛承载着无数轮回的叹息与秘密。
帝君,孟晚,黑白无常一行人站在巨大的三生石旁边。
帝君仍是依稀白衣,不知为何,孟晚觉得帝君衣角上的彼岸花更加活色生香了。
她还依稀记得,上次在和姬珩对线完后,帝君身上的彼岸花,向自己伸出枝桠,那分明是一个活物,此时此刻却安静的蛰伏在帝君衣服上,从衣角蜿蜒到肩头。
孟晚没去问这个彼岸花到底是何方圣物?
连自己身上都有着秘密,更何况帝君这样的人呢?
个人有个人的隐晦和皎洁罢了。
忘川的厉风卷起他未束的青丝,拂过那张冷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看不出丝毫血色好坏。一根古朴的木簪勉强拢住大部分墨发,却仍有几缕不安分地在风中狂舞。
那发丝拂动,不知怎的,竟挠得孟晚心尖也跟着微微发颤,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白无常上前一步,声音在风吼中显得有些低沉:“帝君,此次轮回…还请您务必多加保重。”
帝君垂眸,目光淡淡扫过白无常,那眼神深邃:“地府诸务,暂由尔等协理。若有要事……”他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一旁正竖着耳朵的孟晚,“孟晚知晓如何联络。”
黑无常神色复杂地看向孟晚,应道:“是,帝君。”
孟晚:“……”
孟晚如同吃了苍蝇一样,她回想起那天在帝君的书房。
她问帝君,“什么方法联络你呢帝君?”
帝君好整以暇,用手支起自己的脑袋,舒服道“届时你会知道的。”
卖关子卖关子卖关子!
说了个屁!她知道个驴蛋!
就在这时,帝君手腕一翻,一柄通体流转着清冷银辉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掌中。
这剑比起那日重创姬珩时的形态,精巧了不止两倍,剑身薄如蝉翼,刃口寒芒吞吐。
没有半分犹豫,帝君并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划。一滴凝练着奇异紫金色泽的血珠,缓缓渗出。
那血珠并未滴落,而是悬浮于指尖,蕴含着磅礴而古老的力量。
帝君指尖微弹,血珠如流星般射向巨大的三生石。
阴风骤然变得狂暴,发出凄厉的怒号,卷起忘川河水形成墨色的旋涡。
三生石释放出的磅礴金光并未消散,反而在石前急速汇聚、凝实,最终化作一道巨大无匹、缓缓旋转的金色光幕。光幕之中,隐约可见星河倒转、尘世浮沉的景象。
帝君收剑回袖,那柄银白小剑瞬间隐没。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肃立的黑白无常,目光在孟晚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向那吞噬一切光芒的轮回入口。
嘶……黑无常咂了咂嘴,打破了沉寂,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赞叹,“帝君这一手,真他娘的帅啊!”
孟晚望着空荡荡的三生石,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似乎也随着帝君的消失而落空,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无意识地接话,声音带着点飘忽:“帅是帅……就是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
白无常的脸色保持着刚才的肃穆,“应当要轮回一世,体验生老病死之苦。人间一百年,地府也不过一百天。”
“百日……”孟晚重复着,眼珠滴溜溜一转,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她搓了搓手,压低声音:“老白,老黑,我这儿突然有个贴心的馊主意,你们想不想听听?”
白无常连眼皮都懒得抬,直接泼冷水,“不想。”
老黑却兴奋的马上凑过脑袋,“你且说说,让我听听。让老黑我听听有多馊,有多贴心。”
看到兴奋的老黑,孟晚更来了兴致,须知,人的干坏事的时候是精力无穷的。
白无常冷笑一声,双手拢在袖子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肚子里憋的什么坏水。帝君归位时可是带着记忆的,到时候他秋后算账,扒的可不止是你的皮,老黑也得跟着你遭殃!你们想玩火**,别拉上我垫背。”说完,他直接背过身去,一副“莫挨老子”的嫌弃姿态。
孟晚玩兴打起,凭什么只有自己被帝君捉弄的份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自己也可以捉弄一下帝君,嘿嘿。
孟晚义正辞严说:“老白,这就是你狭隘了,你可冤枉好鬼了。兄弟我纯粹是一片赤诚之心,帝君大人孤身入凡尘,多危险啊?多无助啊?难道不应该去帮帮他嘛?”
白无常道,“你可拉倒吧,要被扒皮你扒,我可不掺和你俩。”孟晚直翻白眼。
黑无常只能悻悻作罢。
傍晚时分,孟晚来到枉死城办事处。
牛头正埋首在一堆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卷宗里,硕大的鼻孔随着呼吸喷出两股微弱的白气。见孟晚探头探脑地进来,他抬起眼皮,瓮声瓮气地问:“小孟?帝君又有别的吩咐?”
他以为孟晚是帝君走后派来的传话筒。
孟晚被问得一噎,帝君轮回这事儿可是机密,除了他们几个核心,其他鬼差一概不知。她赶紧挤出个笑容,期期艾艾地搓着手:“那倒没有,牛兄……咳咳,今日这枉死城……可还算太平?活儿忙不忙?”
牛头放下手中的活,“有事就说,你这副模样,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
孟晚被呛得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倒,稳住身形后拍着胸口:“哎哟喂牛兄!你怎么能这么想兄弟我呢?不过嘛……”她话锋一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如今确实有桩事儿,挺闹心的,想求兄弟你帮帮忙。”
“你且说来听听。”
“我有一个朋友吧,他入轮回境疗伤去了,你知道我的,我最是重情重义,那怎么办呢?我就很担心他,想去看看他,但是你知道,我他娘的入不了轮回啊。”
牛头听得莫名其妙,巨大的牛角晃了晃:“就这?多大点事儿啊?你想去看他,那得先找到他投胎到哪儿户人家,姓甚名谁,生辰八字。然后拿着你的身份牌,去投胎办走个探亲访友的流程,交点香火钱,排队等审批,批下来就能下去了啊!”他说得理所当然。
“先找到他?”
牛头翻了个白眼,似乎对孟晚的无知感觉的到无语,“你身上有没有带有他气息的东西嘛?”
孟晚摸索半天,想起自己的环佩,这个环佩不仅对姬珩有反应,在帝君剜心之时,也延申出一条锁链,也与帝君有关。
孟晚连忙点头,随即又露出为难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关键是…有没有那种……嗯,非常规的、快捷一点的手段?就是……神不知,鬼不觉那种?”
“非常规?神不知鬼不觉?”牛头愣住了,“你想干嘛?偷渡啊?”
“什么偷渡?带我一个呗!”马面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一脸八卦的兴奋凑了过来。
孟晚:“……”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牛头看着孟晚和马面,眉头拧成了疙瘩,难得摆出了正经严肃的表情:“孟晚,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事儿听着就不靠谱,可别给我捅出个天大的篓子来!到时候帝君怪罪下来……”
孟晚赶紧赌咒发誓:“牛兄放心!绝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马面知!绝对是小场面!我就是去看看我那可怜的朋友,给他送点温暖!保证不惹事!”
牛头盯着她看了半晌,无奈道:“唉!行吧行吧。谁让咱们是兄弟呢!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得带上我!万一真出点啥岔子,我老牛在场,还能帮你兜着点,至少多个照应,”
孟晚眼珠一转,飞快地权衡利弊,她用力点头:“成交!”
接下来的时间,牛头马面充分发挥了地府老油条的专业素养,开始给孟晚进行“鬼差速成改造”。
两人翻箱倒柜,找出一套最小号的鬼差皂隶服,又给她套上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斗篷。
牛头甚至还不知从哪搞来一盒散发着刺鼻腥味的“鬼气膏”,不由分说就往孟晚脸上、手上抹,边抹边嫌弃:“你这身熬汤的烟火气太重,得盖盖!忍着点,这味儿是难闻了点,但效果顶好!”
孟晚被熏得眼泪直流。
一番折腾后,一个畏畏缩缩、浑身散发着低级鬼差特有阴冷气息、脸都看不清的“新鬼”诞生了。
鬼门关前——
牛头马面一左一右,将乔装打扮的孟晚紧紧夹在中间,巨大的鬼门关矗立在翻滚的阴雾中,关隘森严,守关的鬼差披坚执锐,面目狰狞。
“哟!牛主任!马主任!又有公差要出啊?”一个领头的鬼差队长认出了他们,热情地打招呼,目光扫过被夹在中间、裹得严严实实的孟晚。
牛头挺直腰板,摆出领导派头:“嗯,去阳间拘个不听话的小魂儿,顺带巡查巡查。”马面在一旁点头如捣蒜,补充道:“是是是,例行巡查!”
鬼差队长的目光落在孟晚身上,带着审视:“这位小兄弟看着眼生啊?新来的?”
牛头立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孟晚的肩膀,粗声道:“新收的小徒弟!资质还行,就是胆子太小,没见过啥世面,怕生得很。这不,带出来历练历练,见见血……呃,见见世面。”
马面也赶紧打圆场,笑嘻嘻道:“是啊是啊,回头等他胆子练大点,带出来跟哥几个一起打叶子牌!保管输得他裤衩都不剩!”
鬼差队长闻言哈哈大笑:“哈哈哈,好说好说!开关——放行——”
伴随着沉重的机括转动声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扇连接着无尽幽冥的巨大鬼门缓缓开启。
霎时间,一股比忘川河畔更加凛冽刺骨的阴风呼啸而出,风中似乎夹杂着万千冤魂的哭号与绝望的呓语。
孟晚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心跳如擂鼓。
她看着那深邃的门洞,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牛头身上淡淡草料味、马面糕点甜腻味和自己脸上“鬼气膏”腥臭味的复杂气息,一咬牙,跟着牛头马面,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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