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落座后,因着方才的风波,以及太女楚襄对她们明显与众不同的重视态度,同窗们很快认出了这两位来自顶尖强国的小娘子,和她们背后的家族。不时地,会有刻意掩饰和打量的目光向她们投来,带着好奇,探究与结交的向往。
祝衡性情坦然直率,并未注意到清室中微妙的气氛,只顾与未曦说说笑笑。
未曦边与她聊天,边垂下眸,整理自己带来的笔墨,努力忽略掉那些并不纯粹的目光。
她有些无奈而厌倦地想,这些王公世家的子女,从小受到母辈的熏陶,这样小的年纪便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将身边人按照利益分出高低,未免太过功利。
与强国亲近交好,对弱国排挤冷落,这样的风气,自上而下,从老到幼,不因一人而起,亦非一人可终。逐权谋利四个字,似乎已经刻进了天下人的骨子里。
然而,人人如此,便是对的吗?
未曦不会去质疑和否定其她人的选择。因为她自知,生在位高权重的国公府,母亲从来都是她背后强大的依仗,这让她无需媚上及迎合权力,所以她没有资格站在高处,去指责那些试图在泥沼中挣扎自救的人。但她希望,即使有朝一日,她长大到不再依靠母亲而立于世间之时,依然能够记得并坚持最初的本心。
这时,一袭青衣缓缓走进清室。
看到来人的第一眼,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同样的想法——她,一定就是卫夫子。
在来到书院前,众人原本对那位神秘而淡泊,贤明博雅的隐士,总抱有许多想象。也不乏有人暗自揣测,认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此人的才学或许配不上她闻名天下的显达。
此刻目光落在这位女子身上,一切质疑与否定,皆已不攻自破。
仅这般沉静如水的气度,便是世间罕见,难以效仿。
她尚未发一言,但所有人都觉得,她便该是卫朴二字本身。
学生们皆不由自主地屏息坐正,凝神静静地注视着她。
夫子一身青色衣衫,未束冠,墨色长发披于身后。不拘束,亦不风流。
夫子的面容很年轻,但她的双眼中却似含着阅尽人间的通透与淡然。她的眉目清雅如画,而若仅是以容貌去赞美她,仍觉浅薄。只因她周身出尘的气韵太过独特,哪怕此刻她分明正处于众人之间,却仿佛这座俗世与她无关,遗世独立于万丈红尘之外。
夫子行至首席书案后,端方地跽坐,她的身姿雅正挺直,好似一株青竹。
卫朴的目光,扫视了清室一周,似是若有若无地看向了未曦和秦弈所在的角落,只一眼,又似清风般拂开了。
夫子望着清室学生们,缓缓开口道:“诸位,此处讲学,不教兵法,不论政治,只授道理。”她的声音极为清淡,使用纯正的雅言。
雅言,是贵族必修的语言。
各诸侯国之间,由于地域相隔较远,天然存在着许多风俗差异,比如钱币、衣饰及度量衡单位,而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文字及方言的发音,极易成为沟通理解时的阻碍。
因此,在正式场合,各国贵族都会使用周朝传承下来的雅言,作为正统的交流及书写语言。
虽已消亡近百余年,周朝的文化和礼义仍对九州华夏有着深远的影响。
道理……何为道理?
有学生悄然垂眸,若有所思。有人却微微蹙眉,似不以为然,认为此言未免有些过于大而空洞。
“所谓道理,既可指君者治国,臣子兴国之道,亦可为处世之道,济民之道。”夫子的声音如清泉般徐徐,令人不知不觉便沉浸其中,“世间万物皆有其道,而我等所能做的,便是观其自然,悟其规律,循其行事。自古以来,顺道者昌盛,逆道者衰亡。”
正当众学生专心听夫子娓娓道来时,突然,屋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随后,身着红袍的楚辙探头进来,看到夫子,她愣了一下,却并未行礼,亦未因自己的迟到表示出半分歉意。楚辙只是四处瞧了瞧,发觉楚襄不在,这才放心地往清室里走,走出了相当嚣张的步伐。
卫朴面色不变,并无课堂被打断的不悦,她淡淡地注视着楚辙,和她身后的诸多随从们。
“三王女殿下,若你是来听学的,便独自留下,让你的侍从出去吧。”她轻缓地开口,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楚辙面色变了变,似有些不服气,想说什么,又强自按捺住了。她瞪了一眼随从们,气闷地拂袖道:“……你们都下去吧。”
随从们忙不迭地退出了清室,生怕这位小主子固执己见,被夫子赶出课堂事小,若是她闹起来可不得了……要知道,在卫夫子面前,就连她们的王上亦不会摆出国君的架势,而是百般敬重,礼遇有加,生怕轻慢这位高士,令楚国痛失大才。楚王很清楚自己的小女儿脾性有多顽劣,一早便放言请卫朴严加管教,“无知小儿若冲撞先生,寡人自会好好惩戒。”到时侯,小殿下受了罚心里不痛快,倒霉的还不是她们这些侍奉在侧的!
楚辙落座后,夫子继续道:“今日便来与诸位论上一论,国君和百姓,两者之间的关系,孰轻孰重?”
有学生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一国之君主贵重,一国之百姓为轻。”
卫朴轻轻一笑,不评判,只问道:“为何如此说?”
那位学生没得到夫子的点评,看到她从容的笑意,似有些不太确定了。她想了想,略微有些慎重地开口:“学生认为,君主高居庙堂之上,日夜为国事殚精竭虑,筹谋决策,若国失君主,则如失去主心,人心不聚,则国之将乱。因此,身为臣民应当全力辅佐,及保全君主,方为正确之道。”此人是魏国一名贵族之女。
“嗯。”夫子不置可否,看向清室众人,问道:“其她人呢,可还有另种见解?”
众学生似乎觉得此人言之有理,又或许是还未想好,一时间无人再开口,清室内有些安静。
未曦想了想,回答道:“夫子,学生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秦弈在一旁,专注而沉默地看着她,闻言,眼神一动。
她心里没打算开口的答案,竟然被这个女孩同样说出了口。
众学生显然是被未曦这番颇为离经叛道的言辞惊到了,讶异声和窃窃私语声纷纷响起。
夫子不言,只用眼神安抚众人,并示意她继续说。
未曦并不在意同窗们的反应,她起身说道:“学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我认为,只有黎民百姓众多,才有建立国家的必要,而有了国家,才需要拥立君主。因此,是民选择并拥戴了君主,而非君主掌控和驾驭万民。”
“一国之君主所要做的,是接受百姓供养,并为百姓奉献一生。如此,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若君主心中没有百姓,只有她自己,贪图享乐,不思为天下谋福祉,则民心倾覆,君王之位危矣。正如夫子方才所言,顺道者昌盛,逆道者衰亡。故而,民贵君轻,亦可以理解为,贵民之君为贵,是兴国之道;轻民之君为轻,是亡国之道。”
她聪敏明秀的样子,确实很像她的两位母亲。
卫朴仍未发表看法,只是淡淡地开口,问未曦:“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周未曦。”未曦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报国别,不言家门,在清室之中,她便只做她自己。
“嗯。坐吧。”夫子轻轻颔首,对学生们说:“我说过,青云书院只授道理。而众人观心,如临水照影,各见其性。即便读同一篇文章,听同一句话语,亦可各悟自意。从今往后的课堂中,你们不必纠结于对错,因为本就并无对与错,道理自在理解中。我虽为你们的夫子,亦不会,也不该评判什么。”
未曦坐下后,仍是全室关注的焦点,祝衡兴奋地扯未曦的袖角,压低声音,兴高采烈地说:“未曦妹妹,你刚才发言的样子好优雅,又好聪明的样子,你看夫子还单独问了你的名字,夫子一定是觉得你答得很好——你真是太给咱们齐国争气了,哈哈!”
祝衡看她的眼神中那过于直白的崇拜和敬佩之情,让未曦有些不好意思,她轻轻地扯回了自己的袖角,小声说:“好啦……祝姐姐,你小声些,大家都看过来了……接着听夫子讲学吧。”
一旁的秦弈安静垂眼,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未曦……
课堂结束后许久,角落里,一直趴着睡觉的蓝衣少女终于抬起头,她发丝乱糟糟的,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啊,人呢……怎么都走光啦?”
第二天,书院新增加了几条更加细致的规定:学生不可携带武器。学生不可打斗。学生不可损坏课室用具。学生侍从不可进入教学区域。学生不可无故迟到缺席。违者,永久逐出书院。
楚辙抱着手臂,默默地盯着公告栏发了会儿呆。她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被针对了。
夫子出场啦!
楚辙每天做什么,第二天院规就会加什么,凭一己之力让院规越来越长的小孩,哈哈哈。
蓝衣少女是宇文智,她只喜欢听工造课,卫夫子的课听不下去一点,在权谋的世界里专心搞发明的狂人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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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卫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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