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庙奇幻夜(1)

愚钝粗鄙的乡下人哪懂文人的多愁善感呢?

是以段识举那吊在房梁上的爹博得了全村人的纳罕,慕名前来纳罕的人把段识举家围了一层又一层圈。不时有人把头伸进去极快地看一眼,再闭着眼把头伸出来,末了把那颗长了见识的头摇上一摇,便算悼念过了。

“里面是哪个?咋回事儿啊?”尚未把头伸进去长见识的人问。

“唉——”才把头伸出来的人却只叹了口深沉的气,缄口不言作洞观生死状。

“那个书生呀,四五年前考不中跑来咱这儿做那什么……隐士。”有真见识的人不屑于卖这种关子,却也把嗓子深沉了起来,两手摆在胸前做了个捧书的动作,“他儿子,天天在地头抱着书看来着,小举人胚子嘛!”

“小举人呀!”见话题转到了旁人身上,早些时候深沉着不吭声的人也踊跃了起来,“我还和这小孩打过招呼呢,有六岁了吧,还不大到七岁?白生生的还有点怕人。”

“虚岁七岁。你知道他为什么怕人?因为他那不是怕人,他是瞧不上咱这些个嘞。”有人见识颇多,已经堪堪触及了真相的边缘,“奇了个怪了,怎么想的,多识几个字就高人一等啦?”

越来越多知情人士抛出讯息,这些讯息相互佐证牵涉极广,相信真相很快就能被拼凑成大家认可的模样。

那厢慨叹议论还在和段识举他爹脖子上的绳子一起绕梁,这厢却是已经有义士在为遗孤谋出路了。

“他识不少字嘞,性子又文静,手脚都利索。”村人用长长的臂膊把段识举圈了个满怀,赞美之词不绝于口,仿佛打心底里觉得段识举是个好货色,“模样生的也俊俏嘛,别看他人小啊,人小学东西快啊!”

段识举闻到揽着自己的臂膊上酸臭味,鼻子不由得也开始发酸。

好吧,也许二者并没有因果关系。因为鼻子的酸很快泛到眼头,段识举感觉自己的下睫毛上挂了些湿凉的、沉甸甸的东西。但他不想任由眼泪掉下来,像山坳里其他的孩子,哭起来鼻涕像玉箸一样莹白而绵长。

读书人总要讲究“克己”,读过书的孩子总会有些拧巴。就好比段识举忍着不哭,在心里告诫自己,被卖给一位道长对他而言算个好出路,这位伯伯做的是善事,不过是善报来的比较快比较实际罢了。

“他肯用功啊,哎呦我天,读书那个认真啊!”村人嘿嘿哈哈地笑,劝勉地拍着段识举的肩头,“以后跟了这位爷,好好学门本事,少想些有的没的,读书?哈哈哈……”

是了,这便是段识举有些“怕人”的原因。

他读书确实下了不少功夫,哪怕只是将那些诘屈聱牙的字句囫囵塞进脑子里,也多少增长了些才智。至少看待事情时,他总少不得多动用几个心眼,往往能透过表象将真相窥见一二。

所以村人们怪笑着夸他,把他夸成“小举人胚子”“文曲星下凡”时,他不是不想大大方方,谦卑而有礼地应下,只是那些赞美之辞中掩藏的戏谑之意早已被看得分明,他知道自己在乡亲们眼中就是一只妄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他爹虽说昏天暗地过了一辈子,但曾有一言讲得不错:你腹有诗书,同样腹有诗书的人可以通过你的行止谈吐感应到,而有些人,就比如山坳里这些个,你就算把肚子剖开来给他们看,他们也只觉得你的腑脏和他们的没什么两样。所以读点书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对不值当的人剖肚子。

这话段识举是记下来了,然而即便他明白一个道士知不知道他那点才学并不重要,面颊仍是发了烫。

大抵是他爹那一言没服了己,不足以服人。

他正垂着眼想七想八,身上冷不防被人戳了几指头。这几指头没用多大力,落在身上却有种四肢百骸流过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段识举突然有些使不上劲,正要歪倒,却被人提溜着发髻扶正了。

段识举看见一只手从自己头顶上撤下,那是一只指节修长筋骨分明的手,瓷白的皮裹着青绿的筋,这般模样的手就村里的审美而言是有些瘆人的,仿佛是要将人往地府里捉。

这只手最终撤到了一个头戴斗笠,罩纱遮面的人身侧,这人便是那位自称道号避春真人的道士。

“根骨还凑合。”避春真人收徒是很严苛的,挑挑拣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层罩纱把段识举从头到尾扫了个遍,面容却掩藏在罩纱后面看不分明,“嗓门大吗?”

“大……也不太大”村人不知道买主喜欢什么样的嗓门,纵有三寸之舌也不知道该往哪伸。

段识举也没开口展示自己的嗓门,因为他的下睫毛终归没挂住愈发沉重的眼泪,腮边滑过几道湿痕,此时开口定然会带上难听的哭腔。

“一枝梨花春带雨”,但还算“润物细无声”,看着不像闹人的样子。

“十三个吧,不能再多了。”避春真人倒是有个嘹亮的好嗓子,议价时展示出来可谓是恰到好处,“我卖他也没什么用,就图一个情怀,我情怀不值再高的价了。”

段识举听了这个报价,不由得庆幸自己方才没大喊把全村人招来,否则村里的算盘少不得被敲打好一番才能将这点“善报”均匀分到每个人手上。

村人本来就怕被人发现在干这种勾当,听他这么一样立刻把头四下转了几转,似乎是和什么人对上了视线,顾不上和他再商议价钱了,把段识举往他怀里一塞,抓过钱,人前两讫后就匆匆跑了。

至此段识举终于摆脱了这个养育他困囿他的山坳,没花费几年寒窗,总计花费了十三枚小铜钱。

这晚的月是一片皎洁的湿晕,灿然而薄凉,在离乡路上铺陈下千万重虚妄的白霜。

段识举起初还是忧虑了一段时间的,毕竟修仙和他曾经的志向差别太大了。

儒生们圣贤书读多了,纵使最初读圣贤书的动机和荣华富贵有些牵扯,支起“济世”的幌子时也会觉得胸中似乎真有了“济世”这么个抱负。

乍一想来,若能修得移山填海,腾天潜渊之能,好像更便于实现这一抱负。

可惜大能们为了成为大能,早已砍去了俗世羁绊窝在深山里潜心苦修,以求修得个寿于王八论短长,至今也没出落个那般人物供段识举景仰一下。

更何况段识举不知道他师父道行深浅,一路观察下来,只觉得避春真人一路走得都脚踏实地,行为举止没展现出什么冯虚御风的仙人气质,倒是表现出了惊人的手欠。

路旁的树木但凡枝子伸得稍长一些,他就要折上那么一折,折下来挽几个行云流水的花儿,手感不合意就扔了,合意就放腰上别着。腰上的空别满了,他就把它们全解下来重新筛选一遍扔掉不合意的,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旧恨填胸一笔抹,遇酒逢歌,随处留皆可……”

段识举觉得世外高人唱的曲儿定然也有所寓意,很想把这些词当做旷世警言来听受受教。

奈何避春真人咿咿呀呀一个字要唱出来十八道弯儿,别说段识举听不懂,估计这个字本身也不知道自己前头一个念的啥。

行至山腰的某处,避春真人生生把最后一个字的五六个弯吞回了肚子,整个人像被那几个弯噎住了一样突然站住没了声息。

段识举发现他师父其实只要安安分分站在那什么都不做,山风都能给他吹出几分世外仙的飘渺仙气来,但鉴于避春真人这一路戛然而止的次数多了,这次的停顿似乎就没那么神秘莫测了。

前面一片平坦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没有长树,段识举没在意,想继续向前走却被树枝拦了一下。

这次停顿确实有些不同,避春真人不仅仅是单纯地停下来,他还在袖子里掏来掏去,边掏边考验着徒弟的算数功底:“为师买你之前有十九个铜钱,买你花了十三个铜钱,现在为师还有几个铜钱啊?”

好一道修仙之人出的算数题,字字句句都是铜臭味。段识举思考了一下措辞,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谦辞敬语,只好简单回答了两个字:“六枚。”

“是吧?为师算的也是这个数。”避春真人的铜钱相当难掏,也许是害怕集中管理丢起来会太集中,于是分开了放,也可能是他竭力想多掏出几枚来,“答案马上揭晓,说实话为师更希望我们都算错了,其实为师还余下了两锭黄金。”

避春真人把自己浑身上下掏了两遍才算完,掏完之后一枚一枚地仔细数了两遍,有些失望,于是把手伸给段识举让他再数一遍,好像多数几遍就能多数出几个一样。

“好吧,那确实是六个好喽。”避春真人用两只手扣成一个球状置于胸前,微微抬了头直面月光,“徒儿啊,你可知占卜吉凶窥探天机之术——六爻?”

段识举瞪大眼睛盯紧了看,这是一路走来避春真人头一次展示出要做与道士身份契合之事的意向。

谁不希望机缘巧合下认识的怪人其实是位大人物呢?

他这样想了,便觉得铜钱相互碰撞产生的啷当声都好像是命运行进的机扩在运转。

“哗啦!”铜钱被抛向了空中,在月华中沾染了片刻清辉后又四散着落到地上。

段识举想凑上前看,但生怕自己道行不高乱动引发风吹草动,破坏了卦象,只好眼巴巴看着避春真人一枚一枚铜钱弯腰拾起,又一枚一枚分散着塞到身上的各个角落。

避春真人刚安顿好六枚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铜钱,段识举就迫不及待地问:“师父,什么卦象?”

避春真人把原本腰上别的树枝全卸了,随手就近撅了一根约莫三尺长的桃木枝,拿在手上挽来绕去着开始忽悠:“这卦象所言甚是古怪,你我师徒二人之间注定有一人——”

段识举眼角瞪得都有些疼了,呼吸不由自主地加深加快。

“吃不上晚饭。”可是他师父这样答道。

好在避春真人有些道行,做不来欺凌弱小的事,见段识举的脑袋耷拉了下去,方才神采奕奕的眸子被眼皮遮住了,终归于心不忍多提点了几句:“是为师吃不上了啊,乖徒儿有晚饭吃的,而且味道应该还不错。”

开文大吉!

[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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