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为师就是心软。”避春真人见徒弟听了有味道不错的晚饭吃还是把头偏开了。只好说了几句正经话，“为师是‘旧人旧地了结旧怨’，你是‘新客新景逢着新恩’，其实没相差到哪去，无非是有没有晚饭吃罢了。”
“什么新人旧人？什么旧怨新恩？”段识举还停在原地四下观察，身体却已经被师父牵着往前倾了。
“嘭！”音色清越，宛若金石相击。
段识举还在基于师父先前的奇怪举动，回头挨棵树检查树枝上是否有人影，就听见这么突兀的一声。
“我嘞个老天奶的大金牙啊！”然后是避春真人似怨似叹的这么一句。
段识举忙回头看老天奶的大金牙长什么样，猝不及防被金光糊了满眼。
深更半夜深山老林里，凭空出现的山庙古旧却不失雍华，月华浸润了琉璃瓦，树影斑驳了墙上砂。
所谓老天奶的大金牙指的是这山庙的门，不知是由什么金属炼制的，看起来很沉，也不知避春真人额上多少修为，竟将它撞开个口。
段识举正看着那条门缝，突然一道银亮的光从其中闪过，等他再看到它就是在他面前毫厘之处。
就在那一瞬间，段识举头上被盖上了斗笠，视野一下子变得苍白而模糊。
接下来只听“乒乓”兵刃相接的声音，然后是“嗡”一声大门訇然中开，不知是被避春真人从外面踢开的，还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拉开的。
在带上这个斗笠之后段识举才确信这玩意确实是个俗物，不仅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也看不到外面。
段识举进庙门完全是被人携着进的，乒乓声数次响在里他极近的地方。
他想摘掉这个碍事的斗笠，却被人自上而下摁住了。思及此时师父既要打架又要护自己周全，还是把头放在师父手底下比较趁手，他便没再试图掀开罩纱，只认真地听打斗的声音。
铿铿锵锵，一根桃木枝竟能使出这般威力吗？
段识举曾经对习武兴趣不大，刀剑锋太利，用起来难免不趁手。
这就得归咎于他的没见识了，生长在一个小山坳里，遭遇过最大的恶意就是村民的看不起。
他心眼不算大，说实话是挺小心眼，总有些记仇，但也仅限于盼望着中举后震惊一下看不起他的人。
何况他的心眼已经被读过的圣贤书扩宽不少了，不至于想着把欺辱过自己的人捅上一剑划上一刀。
飘扬的白罩纱外，师父在做什么，打打杀杀那么激烈，有人流血吗有人死了吗？段识举不由得听得更仔细了。
这一仔细却发现了一处不对劲。
竟只有刀剑在乒乒乓乓，没有一点人声！
段识举再次尝试摘掉斗笠，其实这斗笠略一使劲便能掀开，一直抵在他头上还扯着他乱晃的其实是斗笠顶端系着的一块石头。
而身边……段识举了看清一直围在自己身边打斗的“人”——此物形如一根玄铁长杆，杆身刻了几个符文，杆底装有四轮，行动时无声无息。杆顶套一圆筒，筒身可上下滑动。圆筒外附一把寒光凛冽的短刃，刃身可随圆筒旋转。
这些物件相互打斗间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却不可能灵活到可以在他的头顶系绳子。
所以绳子是师父系的，师父为什么这么做，了结旧怨不想带上他吗？
新恩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处在的地方真的只有几只发出打斗声音的机械，有什么事是值得算作恩情的？
油灯和月光的辉映下，段识举看着院落地面上规规矩矩的方砖，突然意识到此后他走的每一块砖，都有可能设下了机关。
似乎这些机械的操纵者发现局中人已经破了局，机械摆动了几下，停下来了。
段识举小心翼翼避开刀刃，把机械抱起来颠了颠。没抱动，所以没颠成。
这样一来，这个机械能待的方砖他也能待，段识举踩到机械活动过的砖上，开始试探下一步的方向。
他把一个机械放在了直面大门的方向，机械不动片刻，突然下陷，方砖整齐的平面上竟出现了一条缝，这条缝扩大张开，像地面咧开的口，将机械吞吃了进去，发出沉闷的水声。
段识举向下看，只看见一片黑沉的波光。
换了个方向又试，还是沉了。段识举看着仅剩的三个机械，和离最近建筑的六七个方砖，开始紧张。
又换了个方向，没沉，段识举踏上去，又开始了新一次尝试。
新一次尝试失败了，他仅剩俩次试错的机会了。
这个山庙的修建者是有多么不想有人来祭拜这里的神仙？
段识举不敢将安危托付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恩人，回看来时路，两个洞口之间的衔接处。
机械稳稳当当立在衔接处，段识举兴奋了刹那，又陷入了忧虑。
这样一来似乎每一个方向都可以去，可生门注定只有一个。
晚饭！师父说过他可以吃上晚饭，虽说段识举眼下对吃不吃晚饭兴趣不大，但晚饭一定是个重要线索。
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庙里哪里会有吃的？只有神龛上会摆贡品！
山庙中有两个殿，一个灯火通明，一个幽暗昏惑，但段识举还有试错机会。
他把机械推向两个方向，一个附近的地面全踏了，另一个则稳稳当当立在方砖的衔接处。
神龛上烛燃起的橙黄光晕单个成团又相互簇拥，神像有副天真懵懂的孩童模样。
算不得孩童，他额前探出两只纤长的触角，背后是一双伸展开的蝶翼，上面似乎还附有一层细闪的磷粉。
段识举不认识这号神仙，但这座古怪山庙供些什么古怪的东西都不稀奇。
晚饭，味道不错的晚饭。
段识举进殿之后直奔神龛前摆放贡品的地方，看着面前一个长相精致的点心，没看出疑似味道不可口的。
倒不是段识举顾及着神仙在上不敢上口尝，他哪怕读了一些书，也和穷乡僻壤里艰苦生活的人一样，毫不避讳饿极了偷吃点神仙的贡品。
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我命如苔花米小，神明不看我，我也无忌那诸多戒律。
可这座山庙机关重重，难保拿错了贡品不会出点什么事。
靠闻吗？段识举挨个凑近闻了一遍，除了发现几种有不知什么花的花香，几种有不知什么果的甘甜，没闻出其中关窍。
味道不错……还不能拿起来，段识举有些犹豫，若是四下有人，他的修养是绝对不允许他做出这种事的。可四下没人，只有神龛上一座神像，他便没讲究什么君子慎独。
段识举轻轻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和舌头在点心上舔了一下，就一下，没舔出啥味来，便又舔了一下。
没什么怪味，还挺甜的。
段识举觉得自己的方向可能错了，便起身准备换个角度也换个思路审视这些点心。
这一起身，险些撞上了什么东西的下巴。
什么东西？举头三寸有神明，真真应验了。
神龛上小神仙端端正正盘腿坐着，伸着脖子看他。
被发现了，小神仙眨巴眨巴金色的大眼睛，犹犹豫豫最后还是问了出口：“你没有牙吗？”
段识举听了这么一问，恍惚间觉得殿外方砖下那潭黑水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啊！”小神仙那颗远道而来的头终于凑到了段识举嘴边，发现里面整整齐齐一口白牙，再结合段识举此时面红耳赤的情态，顿时明白了原委，“你吃就行啊，不要跟我客气。”
“我……我……”段识举嘴巴张张合合，却没秃噜出一句完整的话。
恩人竟是位神仙吗！
小神仙充满期待地听了一会，没听清，索性自己开始说：“我最喜欢那个绿色的，里面是桃子馅，那个莲花形状的很香，但是皮太碎了，你刚才……啊，就是方方正正的那个，里面加了几味药材，不过吃起来甜甜的……”
段识举不知道神仙分析的点心口味有什么玄机，只好一字不漏先记下来，然后适时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代表自己听得很认真。
“很抱歉，刚才突然出现吓到你了。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看起来像我最喜欢吃的那个点心的馅儿，虽然你长的不像，但我感觉就是像啦……”小神仙上下摆动着额前的触角，一本正经地论证为什么段识举既像又不像桃子馅的。
“啊？”段识举发现神仙说的都是神话，他一个平时和人打交道的机会就寥寥的，只能用些没有意义的声音来接话。
“你饿了吧，你不饿吗？不饿也可以尝一点的。”小神仙拿起了点心往段识举嘴边凑，蝶翼扇动着维持他靠那么近还不从神龛上滚下去。
段识举刚才还觉得这些点心充满了机关算计，现在只疑心上面附了通天神力，老老实实地咬了。
桃子味的，很甜，咬完之后没有地板下陷，也没有流箭飞出来，但也没有超凡脱俗了的感觉。
“谢谢你。”段识举看着那双眼睛里遮掩不住的惊喜，好像对方比自己还受宠若惊一些。
段识举不确定自己读书的天赋怎么样，但听吩咐的天赋绝对是上乘的。小神仙点心喂到嘴边，他张嘴就咬绝不抵抗。
小神仙的行为，哪怕他的行为含着怎样的哲理，都十足像个顽劣的孩子。就好比段识举嘴里的点心还塞得满满的，他就把下一块点心蹭到他嘴边了。
“点心很好吃对不对，你真的好乖哦。”小神仙看见段识举撑得脸色有点难看，很有成就感似的不停地扇动蝶翼，把半个神龛的蜡烛都吹灭了，“你拜我吗？你拜我吧！我想给你好多好多的福气，一辈子都庇佑你。”
段识举看了看神龛前的跪垫，有些为难，他过年都没给亲戚磕过头，非要他磕他也只会趴地上上下起伏一下脑袋，别的一概不会。
拜神好像是有挺多讲究来着……
但小神仙没让他去跪，伸手过来扶住了他的下颌骨：“闭眼，想想你心中所愿。”
心中所愿？段识举感觉心中有千般愿念闪过，混乱中不得正解……
那晚之后，扶綮城的江知县多了一个义子，这是扶綮城人人都知道的。
还有些没几个人知道的后话要表。
在那晚另一个神殿里，一位五官清冷寡淡的华衣女子一语道破了我朝国运兴衰的玄机。
“哈哈哈哈哈……”她流着泪发出笑的声音，纤细的手指死死扣住了本该在神龛上的神像的咽喉，一下一下往地上捶打着，“王八蛋，死断袖，古苏人长进了，我朝大祸将至，你也该放我儿真身下凡来偿因果了……”
避春真人握住女子的手腕，看着她婆娑的一双泪眼，嗫嚅了几下不敢相认似的。
“师姐……”
但他最终还是和她相认了。
本来山庙奇幻夜打算只写一章来着[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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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庙奇幻夜（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