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沟水上郁结的油渍稀释成斑斓波光。
痴傻的少年不知脏,烂漫地试图击碎一片黑沉里晃荡的那颗苍白羸弱的太阳。而他脚下的淤泥已然颓软地向水中塌去,波光的暗影里有恶鬼呵出空乏腥气,惘然地算计着关于啖肉藏骨的阴谋。
少年的双亲遥遥望着那边,也只是遥遥望着。
因为他们好饿啊!毕竟他们好饿啊!
元平四十七年。
纵使边疆胡骑凭陵杂风雨,扶綮城仍能风雨不动安如山。扶綮天高,民众普遍和皇帝不大熟络,故而民风是颇为不忠且懒怠的:敌军围城是没有人会去撵的,敌军攻城其实也是没有人会去守的,你若说敌军屠城……这群太平日子过多了的民众是没有人会去信的。
正因为扶綮民众有这等安之若素的民风,从敌军在城郊安营扎寨至今,扶綮仍没发生什么众志成城血流成河的惨剧。敌不动我不动,这条真理是万万要推崇的。
然而上天总有法子阻止民众们安居乐业:雨,点滴霖霪、愁损了人的雨。
扶綮城的江知县名泯,字居平,其为官的作风问题值得好好说道说道。
江知县的宅邸从外看没比普通民宅大多少,可这小宅子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镶金,亭台水榭,清兰修竹,精致典雅得堪比皇家园林。
每回上头派来官员打击贪污**,江知县总会想方设法不让人瞧见这宅子,哪怕他为官两袖清风,弄花侍草只是业余爱好,不怕人查,这般穷奢极欲的天分若是被禀到皇上那,怕是会被逮到京城修行宫去。
组成这般精致典雅宅子的未必是什么精致典雅的好东西,就好比书房里那只遭了金丝雀待遇的喜鹊,平素最喜扒拉开两条腿,沉胸撅腚站着,伸着短短的脖子,其上一颗茫然的脑袋茫然地看向某一个点一动不动。
江知县披着一身水汽进门的时候,段识举正在鸟笼旁边逗鸟歇眼。
看书看久了逗会儿鸟歇歇眼是段识举跟江知县学来的习惯,事实上段识举跟着江知县学了很多习惯,因为他觉得江知县做起那些小动作来总看着格外雅观,用种十分另他向往的气质。
他试图感染上这种气质,也效仿着那么做,哪怕多数时候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要那么做。就好比不能理解为什么辛苦读完一脑子书要看这么个蠢物歇眼。
喜鹊感应到主人回来了,迅速且剧烈地扭动起了脖子。
每次它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总能让人觉得这只傻鸟要把自己头拧下来了,但段识举看着养眼的回来了,就顾不上扎眼的了。
“义父。”段识举上前想接过伞放到一边晾着。
江知县扼住了他的手腕,把伞靠在门边放着了:“昨个熬到几更啊?脉象这么疲乏。”
江知县平日里讲话爱用些方言,不知是哪的口音,反正不是扶綮城的调子,总会省去几个字,配上他那清冷的声线倒没有不搭,反而显得更凉薄了。
“昨晚雨下得响,一个人在家睡不着。”段识举抽出来手腕,把眼睑垂下来遮挡自己和对方的视线。
“江阳谏的策论很助眠安神?”江知县揪了一下段识举的眼睫毛,径直去了灶台的方向。
“不是啊,江太傅写得很好。”段识举把书案中央的册子挪到右手边,他义父对这位千古贤臣意见一直很强烈,也很模糊不清。
“诤臣都是蠢货。”江知县在灶台旁边进行翻箱倒柜,“谏柱撞断了无非劳民伤财再修一根。”
“可陛下很器重他啊,江太傅走的时候……”
“没准儿他那一走里头承了皇恩呢。”
“做好自己就够了,少一天天济世救国的大志向。”江知县从灶台边的厨子里找了一个小桶,打断了义子跟自己犟事,“人倒腾自己就够了,一旦开始倒腾天下人了,初衷再正义也免不了上邪路。跟我出去趟,待会儿回来我盯着你睡。”
太阳哪是能被击碎的,它被阴云严密保护起来,连难能可贵的片刻晴光都是灰败的。
段识举同江知县出门时,这点晴光虽仍似有还无地虚虚拢着,却是已被细雨润湿了的。
段识举抖开伞想为养父撑着尽尽孝,但养父没领情,把伞接走自己撑着了,还塞给他了一个小桶。
段识举仰头看撑伞的人,阴雨在目光中蒸腾出数重凌乱水汽,虚晃了人影,勾起了一路杂念。
他还在群山深处一个小村里的时候,就给自己确定了一条道路,一个趁得起他的才气与傲气的志向——读书,科举,为官。这其中多少才情是捧出来的,多少傲气是激出来的,谁拎得清呢,他那时毕竟只是个孩子。
至于另一条路……
三年前那个奇异的夜晚竟已经像一个荒唐的梦了,似乎唯一可确信的,只有在光影混淆抑或明暗参差间,总有月光在滟滟地淌……
满嘴怪话的道士,造型奇异的机械,和非要给自己赐福的小神仙,……就像撅树枝,段识举的人生就是那根树枝,那个夜晚把树枝轻易往另一个朝向折了一折,可还未等树枝咂摸出新朝向的高兴或怅惘,就轻易松开了手。
虽没出成世,但世内如今足够满足他曾经对出身的期待。
爱,学识,甚至还有了基于胸中正道的理想。
路上很快泛起泥泞,每一步都走的铿锵有声,除此外,无杂音,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
饥饿湿寒的惨白天地,飘荡着大厦将倾牵动的风。
到施粥的棚子时,段识举才隐约猜到了点这几日把江歧念忙成狗的政务:无外乎打家劫舍、搜刮民脂民膏 ,和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一个路数。
“去舀一桶出来。”江歧念扶着段识举的后脑往粥棚里面推了一下。
此时民众们已无视了这种如丝细雨,确切讲是无视了除了米粥以外的所有。一桶平平无奇的米粥,引得没喝到的望眼欲穿地盯着,正喝着的食不知味地盯着,喝完了的意犹未尽地盯着。
于是当段识举用小桶分走了一部分米粥时,黏糊糊又空洞洞的视线登时附到他身上。他觉得这种视线应该算是贪婪而不感激涕零的,他不喜却不应憎恶。
昨晚雨下得确实大,他觉得头有点晕,那种麻木的,没力气思虑的那种晕。
所以茫然时,他下意识看向他义父那位救苦救难的清官,他是怎样永远淡漠却常存忠善的呢?
棚角处烂木低斜,茅草龇出数捧枯瘦叶片。几个还算板正的人正冲江知县诉说着对坐吃山空的恐惧,三下五除二剖析出眼下困境的核心所在——出不了城。他们迫切地想要解决这一核心,是十分积极于破开重围寻生路的。
“贱民家中的余粮已尽数充公了…”
“大人您贤明啊!”
“大人,贱民斗胆问大人…”
“大人您是知晓人间疾苦的…”
“…余粮还够支撑多久…”
“大人,古苏贼人着实可恨,贱民…”
“百姓等不下去啊…”
他们想出去。然而出去又怎样?哪里去寻粮食喂饱这群饥饿的民众,他们也许是有法子,毕竟总有地方钱可以买到粮食,总归并不发愁那种境地。至于如何出去,他们一定是有法子的,不废一兵一卒的那种和平法子。
段识举抱着小桶从人缝里钻过去,不叫人,就在江知县膝前站着。
江知县也没让他叫人,眼前人咿咿呀呀唱,他微微拱了拱手便算和那些人别过了,然后一把扣住了段识举的额头,微微蹙了蹙眉,一只手接过小桶,另一只手把段识举抱了起来。
好戏总是这厢争端未平,那厢**又起。
用于维持秩序的几个衙役板板正正地向知县大人施了一礼,有个还想跟上来护送,叫知县大人挥挥手停下了。
不过有一人很想护送,不被准许尽忠职守后竟扑通跪下了,连带着其他几个衙役都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地跪下了。
江知县回眸,轻轻看过去,缄默不语。
雨水打湿衙役们膝下的地面,晃晃的像天赐的宝鉴。
那领头跪下的衙役说了一大段把他自己的忠义之心感动得涕泗横流的肺腑之言,为守国土不辞去死云云,还云了些不要听那些愚民瞎叭叭一类的。
“大人,不能降啊……”
“李阿三!”后来跪下的一个人小声唤停了他,冲江知县行了个大礼,“大人恕罪,卑职不敢妄议政事。”
江知县和段识举都没注意听民众们在议论什么,这群人又七嘴八舌各有成见。
至于那番肺腑之言,江知县怎么想的段识举不清楚,他自己觉得是忠诚却天真的。且不说民众们愿不愿意为了一个远到八卦都鲜少听到的皇帝,就是这般不把民众生命安全放下心上的态度就很值得问询了。
段识举把两只胳膊攀在江知县的脖子上,迷迷糊糊地企图用意念驱动江知县离这些人远点。
“李阿三,跟我来。”然而江知县却把手中的小桶递给了这群人中的头号人物,空出来的手扣在了他的后颈上。
雨还在啪嗒啪嗒落着,他们那天本来是要去给不方便出门的民众送粥的……
天晓得这是个怎样天真的主意。
熬夜了[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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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生之我在扶綮当知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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