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月五

虞桑几乎不忍去看余安安的眼睛,安安竟是这样想他的。

心智的残缺不是报应,这是上天为保护他的灵秀不被俗世沾染而特别赐予的懵懂。

他在安安眼里竟是这般好。

如果他不是装的,也许他会幸福。

可虞桑自幼聪慧,他从生下来就不曾被善待,那些谩骂虐待,让他早早就知道了人心险恶、世间皆苦。

兴许,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受罚。

余安安看起来是冷的,内里炙热温柔。

虞桑光鲜亮丽,骨子里却烂透了,从遇见余安安的开始就选择的欺骗,纵使至今没有后悔,却也断了所有后路。

他立足在困顿之间,前方已经无路,往后又是万丈悬崖,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虞桑望着余安安笑了起来,瞳仁清澈透亮,眸中映着千分欢喜。

他真的爱惨了余安安。

千分欢喜跃其上,万里悲戚隐其中。

容行止实在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温暖的字眼,他眼中多了两分动容,钦佩的看向余安安。

能说的出盖天钟秀于一身,首先得心怀天地,又能指出天不忍其历俗世,这又是何等柔情。

余念锦觉得可笑,这样丑陋且痴愚的人,余念安怎么说得出口。

她感觉有团火在胸腔中不断灼烧,烤得她血液升腾,口舌干燥,耳蜗嗡鸣,就在此时,她忽然忆起被奇花异草拥立起的烂漫少年。

那般浓艳芳菲尤不及。

余念锦忽然捂唇,掩面而去。

虞桑嗅觉灵敏,倏然闻见丝血腥味,他一点余光都没分给余念锦,就断定她是怒急攻心。

果然废物。

容行止有些不解,他自觉和余安安相熟,也就没有顾忌:“她怎么离开了?”

“应许是发病了。”余安安见余念锦脚步匆忙,也没掩饰自己不喜,说的直接。

容行止也觉的有这个可能,对此颇为赞同,也就提起另一件事:“这里应当有琴?”

不等余安安回应,他举起笛子,“我回去后苦思良久作得一谱,想来能与你和一曲。”

虞桑闻言手指一紧,越发讨厌起容行止,一说合曲就容易让人想起琴瑟和鸣。

余安安正要答,见虞桑伸手去够糕点中途改了声:“要先净手。”

逄春在旁等候良久,见状立即差人去打水。

虞桑缩回手,打着光的发尾一阵颤动,眼睛湿漉漉的,无端流露出两分委屈。

这回余安安没先哄他,而是对容行止歉意道:“今晚我还有些要处理。”

“是我唐突了。”容行止同样道歉,他只想到自己期待已久,倒忘记念安现在应该没有心情。

他也洒脱,对余念安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提前告辞了。”

念安要处理的应是家事,他不该掺和。

容行止的离去引起一阵骚动,看来今天这宴会不太安生,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提前离宴的了。

听风亭里有两个人相对二坐。

虞桑见余安安盯着自己看,脸颊边生了些红晕,他有些羞意,又不好躲,只能任凭余安安看着。

逄春过来侍奉虞桑净手,换了两份点心后又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余安安才出声:“可以了。”

虞桑已经满面羞红,幸好面具遮的严实,这会儿要掀开面具吃糕点着实有些放不开,他偷偷观察余安安的脸色没去拿。

倒是余安安捏了块,慢条斯理的吃完后又用帕子慢慢擦着手:“阿清不喜欢容行止?”

虞桑蓦然一僵,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他拉紧了衣裳,垂着脑袋儿。

余安安瞧他这副可怜样,虽有些忍俊不禁,还是继续训道:“你从来没在其他人面前吃过点心,为什么要故意打断容行止说话?”

见虞桑低头不语,她又补了句,“阿清。”

虞桑松开了被他揉皱的衣摆,怯怯望着余安安,睫毛沾了水,眼角也有些红。

余安安忍着没去哄,虞桑仰着头,眼睛黑白分明,干净纯澈,濡湿的睫毛漆黑莹润。

分明是常见的一幕,余安安心头徒然浮现丝不详,她连忙起身,还未开口,见到虞桑眼里直直跌出一滴泪。

他眼睛依旧明亮欢欣,哭泣的时候却又显得如此哀伤。

余安安最怕虞桑这样,立刻投降道:“好了,不问了。”

虞桑这招百试百灵,他悄悄抿起唇,眼中漾出两分羞涩。

夏衫薄,少年束着高马尾,杏黄色的发带迎风起,面上扣着的镂银面具,身姿灵秀俊逸。

*

余念安因身体病弱,参加过的家宴都屈指可数,也许是因为她常年不外出,余家小辈们忘记了这位大姐姐一直凌驾他们之上。

余念芙禁闭半年,余任帆被送到金桥进学,三年不得反乡。

禁闭半年一般是犯了大错,余念芙以后的亲事都会受到影响。余任帆更惨,他是大房庶子,因有机会继承家业而特别在意自己的出身,平常爱出风头也是想竞争大房继承权,这次被发配金桥是被剔出候选人名单了。

这手段凌厉狠辣半分不似未出阁的少女,一时间引得当天参加过宴会的少男少女人人自危,唯恐哪点冒犯了余念安送去和二人作伴。

自然有人心生怨怼,那丑八怪至多算是余念安的玩伴儿,余念安怎能就不顾一点手足亲情如此重罚。然而告状是没人敢告的,老祖宗最喜欢余念安,去告状只会被罚。

余念锦在卧床静养听到这消息又呕了一次血,她捂着染血的丝帕,眼中满是恨意。

欺人太甚!

她并不在乎余念芙、余任帆挨罚,只是想到自己也能被这般对待,气血翻涌而上只留满腔冰冷。

余念安、余念安。

余念锦一头青丝尽散,发尾几经颤动,她擦净的唇边血迹,披上外衣坐到梳妆台前面。

镜中人容貌姝丽,余念锦拿着象牙梳慢腾腾的梳着,眼睛凝望着铜镜。

红唇皓齿,乌发如云,原来她也生得一副好颜色。

余念锦笑了起来,胸腔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笑的开怀,肩头发丝不住的晃动。

分明是大笑,房间里却相当安静。

余念锦看着镜子里的少女,仰着头继续笑,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掉了出来。

“我不服,我真的……不服。”

任何事只要沾上了余念安,就会只剩下余念安。她这般恨余念安,竟然只记得余念安生的好。

这才多久,她差点忘了自己也是丽质天生。

卢州仙女余念安声名远扬引得容行止求见,一见自倾心而后念念不忘。

自那以后,每当余念锦对镜揽妆都觉得自己容貌粗鄙。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如若生的同余念安一样该多好。

在少女了无痕的春梦里,容行止求见的是仙女余念锦。

*

摘星楼。

柏雁命人送来的余安安笄礼要穿的衣裳正端端的挂在架子上,逄春仔细检查着,生怕多了一道褶子。

逄冬在做绣活,还讨嫌的在余安安眼前乱转悠,然而余安安没有接受她的良苦用心,除了那天绣了荷包,再也不曾碰过绣花针。

逄夏逄秋外出监工,有四五天没回摘星楼了。

余安安的生辰在五月五,恰好是端午节,也就是四天后。

府里办的隆重,余安安本人对这笄礼不是很上心,在她心里,这成年礼办的也太早了,而且会来许多并不相熟的人。

在乾国,来观礼人数多,观礼者身份地位高能给子女们带来更美好的祝福。所以到了子女成年礼这天,父母们都会大宴宾客。

余安安还挺认同这个看法的,观礼的人多身份地位高代表着这家人里条件好,而富贵些的孩子往往要过得更好。

这还真不是迷信。

说到成年礼,余安安心间涌上来两分怅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阿清的冠礼她也许等不到了。

久病成医还不至于,自身情况她还是明白的,治无可治,勉强能维持现状,只是不知道还能撑个几年。

中医求稳,上次药效如此迅捷猛烈,杨大夫应该用了虎狼之药,他也是撑不住了。

余安安还是相当感谢杨大夫的,在她存活的十五年里,他怕是日日操劳。

但凡能多留两年,她娘亲也不会操办如此盛大笄礼。余安安需要静养隔离,这些天往外散步却感觉精神身体尚可。

余安安明白,柏雁不忍她至死都困在余府里,用孤虎狼之药会缩短她的寿命,但至少能她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余安安不敢去想柏雁下这个决定该会是多么心痛,但家里人不说,她就装作不知。

其实五岁那年不是余安安私自做主外出,她是获得了柏雁的允许才偷溜出去的,只是两个人都没能想到就半天时间余安安就发了病,柏雁作为共犯也被罚了两个月的月俸。

“该送阿清什么呢?”

余安安躺在小榻上,手中轻抚灰鸭荷包,只要是她送的阿清都会好好珍藏,而且尤为喜欢她亲手做的东西。

荷包已经洗晾过,银线绣的清字盖住了未洗净的血印。

虞桑不曾说过他的生辰,年龄也是杨大夫把脉摸骨象大致推出来的。他后来得一奇书也细细的观看过虞桑的牙齿,只是书籍散落字迹模糊不清,勉强能精准到虞桑的具体年龄。

余安安把虞桑的生日也放在了五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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