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离迈出厅堂外,迎面看见云弥在门前候着,身后是地界昏冥之景。
他同在裴山时一样,喜穿锦蓝衣袍,像轮寒月沉入暗夜里。
“我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
她去到跟前,瞧云弥脸上没有半分疲惫。
他现在把地界敬首礼学得有模有样,向她低头那瞬,诚心尽显,又不失自身原本的韧骨。
“听雨轩离鬼神大人这里有些距离,怕您找我时,我不能及时到身边,于是就在这里等您。”
“即便如此,你的灵符是摆设?”
界离不是责问,仅仅觉得他是否过分真诚了,宁徒步走远路,都不知灵活变通找个捷径。
云弥道:“普通符纸易受地界禁制影响,终究多有不便。”
她明白后点点头,不再追问:“走吧,鬼门有条通道直达诡面集市,我们去那里。”
他稍许躬身,随后跟上。
鬼灵早已抬来尊驾在面前几步处停候,座驾宽敞能容多人,界离落座其中,平日本有鬼使侍奉两侧,此刻只由云弥站在身边,一路静默陪同。
诡面集市是往生楼前极为繁华之处,位于三界交境。
此间碧瓦朱甍,檐下红灯笼连成赤焰火龙一直燎至天际,青石铺作大道,妖魔仙士掎裳连袂。
两人穿行其中,见这里人人腰间系一只莹莹发亮的银袋子,里头装的尽是识智消亡的灵魂与欲魄。
因此处鱼龙混杂,难免遇上识得鬼神容貌之人,界离戴回那张金丝假面,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她目光扫过旁侧铺子,意在寻找一物,云弥应是看出她心思,压低话音问:“鬼神大人想买些什么?”
“符纸。”
闻言他蓦地一滞。
界离解释说:“这里的金鳞纸是用一种异兽鳞片所制,取之无形,驱动时显形,借用此物后符术常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云弥附和道:“曾有耳闻,确实为稀世罕见的珍品。”
她视线终于落到一家铺子前,不过此间实在冷清,除他二人外未见其余人驻足光顾。
主人趾高气昂说来:“我的东西啊价格不菲,从来欲魄为贱,灵魂为贵,我呢只收灵魂。”
“要想买下一张金鳞纸所需的灵魂数目,将其炼化足够提升千年修为,莫说盛京权贵,哪怕天上仙官都舍不得耗用几张。”
这人摆摆手:“二位随意看,见见世面就好。”
界离眼也不抬,拿出一只金穗红牌,两指将其按在台面上:“以后有多少要多少,供给地界命台,送到新君名下。”
主人乍见那令牌,捧起来直直叹道:“您、您竟是往生楼楼主的贵友!包您要多少有多少!”
刹时耳光声响:“刚刚是小人狗眼看人低,活该掌嘴!”
界离忽视不看,与云弥说话时已走出数步远:“金鳞纸不仅能障人目,还能避天眼,以后随叫随到,禁制干扰都不是借口。”
身侧人堪堪愣在原地,后来才匆匆赶上她步伐,话语间忻悦难抑:“是,无论何时何地,凡您所唤,我必瞬达。”
她纵他暗自欢喜,轻微回应:“嗯。”
前面就是往生楼,界离携云弥登门而入。
旦见楼内极具宽敞,古雅奢华的正殿以红绫暖帐划出了几间内室。
偶尔见得妖治狐妖掀帘媚笑,相互描妆谈欢好不惬意,又有犬面公子摇扇饮茶,坐观戏台各路乌妖一展歌喉。
两人步入其中,当即有侍者来迎,此人略显怪异,白袍披发,眼周泛着乌晕,颊侧似扑了两团雄黄粉,面圆身瘦显得憨态可掬。
界离识得此为魂魄掏空的人俑之相,侍者音调奇平与她道:“姑娘,楼主顶阁有请。”
楼主字无竟是料到她要来这。
此番轻车熟路上楼去,在阁前两位鼠头侍从推门指引下,她绕过一扇绘有小妖戏鬼图的屏风,进入里间见到叱咤三界的往生楼楼主。
字无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模样,身着桃红罗裙,扎着两只丸辫,半挽袖口露出雪白臂弯,双手撑在朱栏上,坐于悬窗晃荡双腿好不自在。
“你来了,”少女笑靥微甜:“七百年未见,好在没有忘了我。”
界离道:“地界中彻底失去识智,不进炼狱又无法入轮回的魂魄,多凭你收购,至今仍在我司赊下巨额账单,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
字无轻跳落地,刚过膝的裙摆所露脚腕处,分别漂浮两串骷髅骨铃,随其动作摇晃,四只骷髅头便会张合着下颌“咯咯”发笑。
“往日旧账何必记得如此清楚。”
字无迈步绕到云弥身边,正欲伸指点上他腰际,被他退步避开。
“小郎君倒长得俊俏,是阿离新收的侍从?”
此人十分亲昵地唤她,界离习以为常。
她身形往云弥面前挡去:“楼主对我的事这样关注,想必对天上那位的关照也是只增不减吧。”
字无转而看她:“你是说阿渡?他重病初愈,平日里自是少不了关心。”
界离顺其话提到:“听闻是你的灵丹妙药,治好了他沉疴旧疾?”
“算不上那么神,不过恰好对症,此药亦有安魂养神的作用,阿离残魂不稳同样可以试试。”
界离见其掏出一株不晓得是什么古怪草叶,撤步后垂眸端详说:“会让人丧失记忆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好。”
字无轻轻叹息:“阿离是在怪我,明知此物毒性却仍给阿渡使用?”
界离视线从药草上挪开,已直直盯上其眼睛:“那段记忆关乎当年‘鹤庭事变’的真相,你一定从中知道些什么?”
见其回之以懵懂目光:“当年悲剧皆系人性贪婪所致,难道阿离所指真相不只于此?”
界离反问:“不然?我前往鹤庭前,他们人数众多,会是在谁人帮助下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西庭院?”
字无用手轻扑下巴,思索道:“莫非是鹤庭十二仙?”
“毕竟各位仙官手握部分神权,野心不容小觑,若联合起来设局,彼时阿离为阿渡治病心切,一时疏忽也在所难免。”
界离深吸一口气:“若仅仅是他们,便好办多了。”
“接下来,阿离打算如何做?”
她掐着指腹,几乎要破皮渗血:“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们如何切碎我身躯,我定以血还血,绝不姑息。”
袖下泛白的手指骨节被云弥望见,此刻被他低柔话音绕耳:“鬼神大人,我助您。”
字无取来一张空白布帛,其上金丝盘作金乌,银纹勾勒祥云,此刻呈至界离眼底:“阿离遗落的命书,我替你保留了七百年,该物归原主了。”
界离手头刚碰到此物,此中逐渐显出赤红字迹,一行行,一道道,皆是万众生灵的命数。
而她只要泼墨其中,被覆之人即会命数尽毁,如此简单粗暴,但界离独独不这么做。
让那些切碎她身躯的人就这样轻易死去,简直太便宜他们了,她偏要亲自叫他们也体验血肉被一刀刀剔下,骨头被一段段剁碎的绝望。
界离指尖每划过上面一个名字,便觉剧痛钻心,直到停留在“长赢”二字上,指头深陷,就差把命书挖出道窟窿来。
“司雷仙官长赢,便是他当年率先将我剐心示众,激惹人心**,成为那场谋杀的开端。”
回想西庭院前众人拥堵,手持刀剑斧棍,个个目光贪婪,犹如饥渴数月的豺狼虎豹。
前方众人进数步,她再向后一步,界离退入了上古法阵中心。
凡入此间者,一旦有灵力调动,即将受万倍反噬,从催动点到整身灵脉都将爆碎毁去。
她只能赤手空拳,就捻着一张告病书,为给自己拼出一条生路,这张纸因割下过太多头颅,浸透污血,彻底烂成一滩糊。
最后寡不敌众,界离一步一道血印,败倒在成千上万只向她伸来的罪恶手爪中。
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玄色衣袍,黑发如瀑,生得是一副俊秀面容,行的却是恶魔之举。
他徒手插入她胸口,将神明胸腔里那颗滚汤神心紧紧一握,再硬生生掏出来,血淋淋地举至众人眼前。
“拥有神之心,连石头都可生出血肉,由死物转为活物。”
长赢回首,甚至当她的面,伸舌舔过心脏新鲜的神血:“别人的生机,就是你的死期。”
“诸位请尽兴吧,我将击鼓引雷,为你们奏响这场盛宴的狂歌。”
骤时紫电雷鸣,利器道道扎入骨肉再猛然划开的残忍闷响,被嘈杂人声掩盖。
此刻风雨摧楼,云弥为界离撑起遮挡屏障,他走在身边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抖,平日的凌厉眼眸,此刻面向昏暗集市涣散无光。
忽然好想握住她的手,将其牢牢拢进掌心,又抱住她发冷的身体,环在自己怀抱里。
可界离抬手拂开了屏障,云弥才发现那些雨丝压根不敢打在她身上,皆是从她身旁错开落下。
独有颠风搅起沙尘,不识她神威,一个劲卷动界离重叠衣摆。
云弥见她不往鬼门方向走,反而向尘界西南灵墟方向去,每方灵墟都设有仙域,而西南正好对应司雷仙官长赢的镜中境。
他知晓她要做什么,遂把学过的所有杀招符篆,都在心中过了一遍。
既要杀最脏的人,就用他这把最锋利的刀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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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命书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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