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韩朔走出上海虹桥机场的同时,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也刚好走出了曲江市北江国际机场。
男人身形高硕,相貌英气,岁月没有在他脸上刻下太多沧桑,只沉淀出了不惑之年的底蕴和成熟。
只是,他的右腿似有残疾,走路的时候略有些瘸。
男人名叫陈孟飞,隶属新诚集团,类似于黄前进在新海建设的角色,内部裁决人,掌权人手中一柄锋利的尖刀。
坐进路边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陈孟飞没有立刻示意司机开车,而是摸出了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
提示音响了许久才接通,他沉默着,而对方亦警惕着没有出声。
片刻之后,陈孟飞轻声开了口,声音低沉,透着一丝莫名的亲昵:“小妍,好久不见了。”
电话那头的人有些焦躁:“说了不要叫我小妍,我叫许妍黎!”
陈孟飞却自顾自地又道:“这么多年叫习惯了,小妍听着好听。”
许妍黎不语,片刻后才没什么好声气地问:“找我什么事?”
陈孟飞想了一下,轻声道:“S……”
许妍黎心里一惊:“你想怎么样!”
陈孟飞蹙眉,却又笑了一下:“你似乎很紧张他?”
“……关你什么事。”许妍黎冷哼了一声。
“聂先生对S很不满意,让我过来处理一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陈孟飞口中的聂先生,正是新诚集团的董事长聂永基。
对于韩朔端掉李卓接管新海建设的动作,这个大毒鳄做出的决定是——
“孟飞啊,我不喜欢S这个人,处理掉吧。”
于是,陈孟飞当天就启程来到了曲江。
缓缓打开车窗,陈孟飞望向了车窗外候机大厅的入口。
有人告别,有人重聚,有离开,有归来……形形色色,熙来攘往。
陈孟飞看着,沉默着,忽而,轻声问道:“小妍,我和S,你会选谁?”
“我警告你不准动他!”许妍黎语气愤然。
陈孟飞怔了一下,嘴角浅浅上扬,笑得不以为意:“看来你选了他。”
话音未落,电话就被许妍黎挂断了。
陈孟飞看了看黑了屏的手机,随后揣回了西装内兜。
他报了一个地址,吩咐司机开车。
车窗缓缓上升,将嘈杂喧嚣关在了外面,也一并关上了男人眼底最后一丝笑意。
十几年前,许妍黎二十出头,曾在一家KTV坐过台,小妍就是她当时用过的花名。
而陈孟飞,是她那时候的常客。
两人之间还有一层关系——曾经的恋人。
*
三天后,韩朔回到了曲江。
回公寓的途中,他经过一家花店,想到第二天就是父亲的忌日了,便停下来买了一束白菊。
将花随意放到一边,韩朔坐到沙发上往后一靠,身体的疲乏席卷而来。
他于是脱掉西装,扯松领带,解开了衬衣第一颗纽扣,闭上眼睛打算小眯一会儿。
这时,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韩朔拿起来一看,是一个被隐藏了号码的未知来电。
迟疑了许久,他终是按下了接听键。
韩朔将手机贴在耳边,却没有出声,只听到那边的人笑了一声,先开了口:“你终于回来了,S。”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低沉暗哑。
韩朔倏地皱起眉,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寥寥无几,本能的警觉令他始终保持着沉默。
电话那头的人又笑了笑:“聂先生让我告诉你,他不会跟你交易,因为你逾矩了。”
韩朔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后,沉声道:“你是陈孟飞。”
“看来你这次去上海查到了不少啊。”陈孟飞啧啧两声,笑了,“李卓我就先带走了,聂先生留着他还有用。”
李卓被关在酒吧那间秘密办公室里……
韩朔猛地坐起身,语气里已经压不住焦灼:“你在哪儿!”
“别急,等新海建设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会去找你的,毕竟聂先生特意强调了,他不喜欢你。”
电话挂断,韩朔抓起西装冲出了公寓。
*
办公室里的情景令韩朔震怒不已。
五六个弟兄头东歪西倒,躺了一地,方小石更是身中数刀,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李卓意料之中已不见了身影。
韩朔二话没说,背起方小石冲出办公室,一路踩着油门,闯了好几个红灯,将他送进了医院。
“手术中”的提示灯亮起,红色的灯光像是某种警告。
韩朔不知道方小石能不能挺过来,他一动不动地静立在手术室门口,几个小时过去,未曾挪动过半步。
衬衣上大片的血迹渐渐凝固,摸烟的时候,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那些干涸的血渍,异样的触感令他陡然一怔,背脊抵着光滑的瓷砖墙面,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一番抢救,方小石的命是保住了,插着呼吸机躺在ICU的病床上,因为麻醉药药效未过,尚处于昏迷之中。
后半夜,方小石情况稳定,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韩朔站在病床旁,静静地看着方小石。
他想到临去上海前,这个孩子还乐呵呵说着等他回来一起喝酒唱K,还说谁谁上次跟他拼酒输了不服气,约了他再比一回,要韩朔到时一定来给他撑场子。
十八岁的男孩,俊朗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稚气,眼睛又黑又亮。
他说:“哥,早去早回!”
懊恼、焦躁、担忧、愤怒,各种情绪在韩朔的心里乱成一团浆糊。
可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就这样一直站着,背脊挺直,如同一棵风沙席卷下岿然不动的树。
仲夏的天亮得很早,凌晨五点的时候,天边就开始微微泛白了。
韩朔压下百叶窗页,看到楼下的空地上驶来了一辆警车,两个治安警察下了车往急诊大楼走来。
他一秒也没有耽搁,迅速拔掉方小石的输氧管和吊针,把人往背上一背,从安全通道离开了医院。
韩朔将方小石带回了自己的公寓。
想起之前医生说镇定剂的药效会持续到中午才过,他看了看时间,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拿起之前买的白菊出了门。
*
清晨的陵园了无人烟,昨夜起了雾,草尖上挂着露珠,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雨雾蒙蒙,本已泛白的天,渐渐阴沉了下来。
韩朔将白菊放在父亲的墓碑前,也没在意草地浸润了雨水之后的潮湿,就这么席地坐了下来。
“爸,我来看你了……”
他微屈着双腿,手臂搭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爸,你在那边还好吗?”
“六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到极限了,突然觉得好累,想放弃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个圈子呆得太久,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有时候半夜突然醒来,我竟然想不起自己曾经穿警服的样子了。”
“昨晚小石差点死了,我很担心,也很难过,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不该投入个人感情在这些我必须要亲手抓捕的罪犯身上。可是我没办法,我已经当他是自己的亲弟弟了。看到他倒在血泊里的一瞬间,我甚至起了杀人的冲动……”
“爸,我最近越来越害怕了,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忘了,我其实是一名警察……”
*
六年前,韩朔进入警校的第三年。
高中毕业,韩朔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曲江市人民警校。
在警校的头两年,韩朔年年综合测评第一名,是校领导非常欣赏重视的人才。曲江市公安局甚至已经内定了,待他毕业之后,便直接加入市刑侦大队。
然而,就在韩朔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的时候,当时还是市公安局刑侦科科长的秦仰山,在自己的办公室约见了他。
“小朔,你知道你妈妈真正的死因吗?”
韩朔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他不解地抬起头,望着秦仰山。
“秦叔,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那时候韩朔才六岁,并不知道母亲何时患上了心脏病。他记得她临死前的样子,形容枯槁、眼窝深陷,一张脸比纸还白。
“是吸毒过量……”秦仰山摇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手中的茶杯哐当一下掉到了茶几上,热腾腾的茶水洒了满桌,顺着桌沿流到地板上,浸湿了一大片。
韩朔震惊不已,眼睛直直地盯着秦仰山,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笑意。
可是秦仰山异常严肃,眼神更是凝重。
他告诉韩朔,残害他母亲的,是他父亲多年前抓获的一名毒贩,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就伺机报复。那人绑架了他的母亲,注射了大量的毒品,然后将人丢在了路边,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僵硬了。
那人从此销声匿迹,他的父亲追查了近十年仍然未果,最终死于一次与线人接头的行动中。
“最近市里有一个贩毒团伙日渐露头,我们派出了好几个卧底干警,不是失踪就是被害。我怀疑这个团伙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树大根深的贩毒组织……”
韩朔立刻就听懂了秦仰山的言外之意,他的背挺得很直,却深深地低垂着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始终沉默不语。
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父母的脸,母亲下葬时父亲无声滑落的泪,还有烈士陵园里一排排冰冷的墓碑。
韩朔还想到了欧阳月,她前不久才来看过他,双手举着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笑得肆意张扬。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垫起脚尖吻了他的唇角。
她说:“韩朔,谢谢你!”
韩朔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悄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了秦仰山,目光坚毅而凛冽。
*
雨越下越密,陵园里渐渐氤氲起一片迷朦雾气,一排排大理石墓碑悄然立于雨雾中,冷清而萧索。
韩朔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头发早已被雨水淋湿,一缕缕地搭在了额前。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他抬头望去,一把黑色的大伞撑在了头顶。
视线顺着握住伞柄的手缓缓移动,他转过头,看到了那张六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思念的脸。
韩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想着也许自己最近神经过于紧绷,以至于精神错乱产生了幻觉。
他看到欧阳月蹲了下来,依旧撑着伞挡在了两人的头顶。
她用纤细的手指,拂开他贴在额头上的湿发,微凉的指尖顺着他的鬓角,轻轻地滑抚而下,最后,停在了他的下颌。
韩朔听到她的声音,如记忆中那般软软的、奶气的,像一滴水珠,滴进了他沉若死水的心湖。
她说:“韩朔,好久不见。”
还说:“韩朔,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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