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男人站在候机大厅巨大的大理石立柱后面,一身黑色的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时站在那里的,因为墨镜的阻挡,也没人知道他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大厅中央,那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

欧阳月并没有看花眼,她的确看到了韩朔。

韩朔今天的航班飞上海,方小石开车送他来的机场。

踏进候机大厅的一瞬间,他就本能地觉察到有人在跟着他,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或许是他的仇家,也或许,上海那边已经派人来监视他了。

不过韩朔并不在意。

仇家这个东西,自他入圈以来只多不少,他早已见怪不怪了。若是上海那边的人,那更是正中韩朔下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可以先会一会。

他利落地闪身隐到立柱后,回身望去,便看到了那个在人群中焦灼无措、不停地疾奔张望的女人。

刹那间的失重感,令韩朔不受控地趔趄了两步,周身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了个干净,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缺氧窒息。

他看到欧阳月站在那里,慌乱、无措、濒临崩溃,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像一把钝刀,割在他的心上,痛得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奔向她,可迈出一半的脚步却被理智拉了回来,韩朔自始至终只是定定地站在柱子后面,像一尊雕像般巍然不动。

他听到欧阳月喊了他的名字,也深知那一刻,她是真的崩溃了。

拳头狠狠地砸到大理石柱上,关节的皮肉瞬间破裂,鲜血迅速渗了出来。

可韩朔毫不自知,只因那伤口的疼,远远抵不过心里的痛。

然后,他看到了秦川。

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韩朔松了一口气,同时忽略掉内心深处,隐隐浮起的那一阵一阵的酸涩。

他看到秦川抱住了欧阳月,替她擦眼泪,哄着她、护着她,不停地安抚她,最后揽着她的肩,带她离开。

这样很好,她的身边还有秦川,这样……真的很好。

他知道,秦川会照顾好她。

韩朔摘下墨镜,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里,他的眼尾仍微微泛红,可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与沉寂。

*

三万英尺的高空,飞机平稳地飞行着,窗外一片寂静,只有一眼延至天边的云层。

纯白、厚重,且压抑。

曲江到上海,不过短短两个小时的航程,韩朔却将自己过往这二十六年回忆了个透彻。

不是没有过后悔。

曾经无数个夜晚,他独自一人站在公寓的阳台上,仰望晦暗无星的天空,心中的苦无从诉说,只能压抑。

想做的和该做的,他选择了后者,即使后悔,这条路也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直到尽头。

第一次见到欧阳月的情形,韩朔至今记忆犹新。

那年他十五岁,最讨厌的梅雨季节,潮湿的六月,阴雨连绵,他自父亲的葬礼回来,跟着秦叔叔去了他家。

不太合身的黑色西装早已被雨淋湿,湿漉漉的刘海,一缕缕地搭在额前,雨水顺着下颌角流至颈项,然后被体温蒸发,变成黏糊糊的水渍。

韩朔始终沉默着,就像他的心,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空寂一片。

“小朔啊,以后安心在叔叔家住下,不要拘束,就当作是自己家一样,好吗?”

秦叔叔摸了摸他潮湿的头发。

韩朔从他眼中看到了慈蔼和疼惜,还有……掩盖不住的怜悯。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声音。

洗了澡出来,韩朔光裸着上身,就穿了一条棉质的运动长裤,一边用毛巾擦拭滴水的头发,一边拉开了浴室的门。

看到女孩的一瞬间,他愣在了那里,像是画面按下了暂停键,他的右手还维持着擦头发的姿势。

韩朔知道秦仰山只有一个儿子,名叫秦川,但他不认识。

学校里,他在尖子班,秦川吊车尾,两人偶遇过,但仅是几面之缘,韩朔也从未记住过秦川的脸,因为没有必要。

此刻突然在秦家看到一个女孩子,倒是令韩朔有些始料未及。

女孩站着门口,长发扎成马尾,穿着纯白的T恤和淡蓝做旧的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秀气的小白鞋。

她呆呆愣愣地看着他,白嫩的脸颊顷刻间变成了羞赧的绯红色。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黑白分明,鼻梁很高,嘴唇薄而粉嫩,巴掌大的鹅蛋脸,白皙透亮。

她的眼角,有一颗妖娆的泪痣。

初见时的欧阳月,明媚动人,洋溢着青春,还有些许的稚气。

那一刻,在韩朔的心里,终于对美丽这个词有了具体的概念。

他觉得,欧阳月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没有之一。

但惊艳的感觉不过片刻,女孩赧然错愕的小表情,令韩朔意识到自己的还裸着上身。

想也没想,手里的毛巾就罩到了她头上。

韩朔错身越过她,快步往卧室走去,中途又扭头看了一眼。

女孩一定是害羞了,也吓坏了,即使毛巾盖在脸上,也始终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

韩朔转回头,嘴角几不可查地扬了起来。

但欧阳月并不是一个怕羞的女孩子,在那之后,她用行动向韩朔证明了,他一开始的判断错得有多离谱。

她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找他,毫不知累地反复从一楼爬上五楼。

后来他升至高一,她便每天跨越一整个大操场,从初中部跑来高中部,站在他们教室门口,以各种理由等他一起放学回家。

她还喜欢成天举着单反相机,明目张胆地偷拍他,各个角度、各种场所,甚至还在他面前炫耀分享,毫不矜持。

学校里开始流传起关于他俩的流言,都说素来冷漠孤僻的韩朔,在初中部有一个漂亮的小女朋友,名叫欧阳月。

韩朔也试着躲她、疏远她,可她越追越紧,厚脸皮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他警告欧阳月别再纠缠,可女孩巧笑倩兮,完全无视他沉郁的脸色。

班主任找他谈话,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始终沉默。

秦川也找过他,咬牙切齿地问:“她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韩朔皱起眉,面色不悦,回了一句:“这个问题你不应该去问她本人吗。”

他与欧阳月,从一开始就是他在跑,她在追,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年之久,直到她升至高一。

那天忽然下了一场大雨,放学后,欧阳月照例等在了教学楼前。

学校的林荫路铺满了青石板,被雨水淋过,又湿又滑。

男孩走在前面,女孩跟在后面。

身边陆续经过的同学,或时不时投来不可言说的视线,或偷瞄着他俩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韩朔从来就无视那些闲言碎语,眼睛平视着前方,脚步沉稳自若。

“下了雨,路很滑呢……”

他听到欧阳月在他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下意识就放慢了脚步。

即便如此,她还是滑倒了,小白鞋的胶底在湿滑的石板上擦出吱的一声。

韩朔转过身时,就见欧阳月跌坐在地上,仰着脑袋冲他笑,脸颊上的两片绯红,却将她的羞赧出卖。

他隐隐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来,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自然地摊开,伸到了她的眼前。

手牵住了,就再也没有放开。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一路走回了家。

反正流言也传了一年多了,不如就此坐实了吧。

韩朔如此想着,嘴角浮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自父亲去世后,韩朔就很少笑了,本就内敛到有些自闭的性格,变得更加孤僻沉寂。

他有自己的规划,考上警校,成为一名像父亲一样优秀的警察,完成他未完成的事。

可欧阳月,这个初见便令他惊艳的少女,就像是乐章中跳脱的音符,不在那既定的乐谱中,却让沉闷的交响乐变得生动明快。

一开始,韩朔是真的很排斥,亦相当的被动,因为在他的规划里,爱情、婚姻、家庭,都是最先就被划掉的选项。

父母接连离他而去,如今孑然一身的他,早已不再相信所谓的永远和恒久不变的情感。

不会抛弃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若非欧阳月自始至终的坚持与执着,他跟她可能永远都是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欧阳月不聪明,甚至还有点笨,可是她对待感情的那股执拗,让她像一个灼热的发光体,令他无所遁形。

韩朔的感情是循序渐进的,像一坛老酒,越陈越浓。

在一起的那几年,他是真的很快乐,也很幸福。

每天早晨睁开眼,他便会很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比昨天更爱她了。

每每想到她,他便会无端地笑,即使那笑,浅薄得不那么明显。

总是想疼她、宠她、护着她,似乎再多都不嫌够,眼里心里只有她。

韩朔甚至计划好警校毕业就娶了欧阳月,往后余生漫长的岁月,如果一起共渡的人是她,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可终究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这似乎是一种诡异的、亘古不变的规律,令韩朔深感无力。

六年前,欧阳月走的那一天,韩朔也是这样偷偷躲在角落里,不敢靠近,只是静静地、远远地望着她。

他看得见她的泪,眼神里充满绝望与悲哀,她靠在秦川肩头,伤心欲绝地哭泣。

韩朔当时也哭了,隔着一道斑驳的石墙,无声流泪,用尽全力攥紧的拳头,仍是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他在心里喊着欧阳月的名字,每喊一次,心脏都像是被刀剜去了一块。

他终于明白,这世间有一种最痛的痛,就是爱,然后别离。

韩朔闭了闭眼睛,侧过脸望向了窗外。

飞机穿越厚重的云层,缓而平稳地下降,机舱广播开始提醒乘客们系好安全带,飞机已抵达目的地,即将着陆。

韩朔垂下头,按了按眉心,指尖抚过眼角,拭去了一滴快要溢出眼眶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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