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临近回国的日子,欧阳月的心境越是忐忑,这大概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近情情怯。
这两天断断续续地收拾着行李,她时常不经意地回想起多年前那些如梦似幻的点点滴滴。那些过往的片段,像电影胶片随意播放的一段,突兀地就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在法国的这六年,欧阳月总是克制自己不去回忆,因为曾经的回忆越美好,现实的遗憾便越深刻。
初到巴黎那阵子,她也彷徨过,迷茫过,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还有耳边随时充斥着的一窍不通的法文……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残疾人,既聋又哑。
夜里,欧阳月时常缩在被窝里暗自啜泣,想到远方那个逼得自己负气出走的人,心中不是没有过怨怼。
她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欧阳,你知道朔月吗?
那一刹那,冰寒彻骨的绝望,欧阳月至今记忆尤深。
但,即使恨他,也还是想他。
越恨,就越想……
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年,欧阳月从语言学校毕了业,正式进入巴黎第一大学。
渐渐地,她就很少想起韩朔了。
法学院课业繁重,她不聪明,所以只能加倍努力。
啃原文书、泡图书馆,追着教授讨教案例……欧阳月用各种法律条文填满因为想念而空虚的心,以至于有时突然从书本里抬起头,望向窗外金黄的梧桐树时,她恍惚间竟然有些记不清韩朔的样子了。
快毕业的时候,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邀请欧阳月去了一次摄影系的论坛演讲,从那时起,她便拾起了曾经爱好的摄影。
拿起相机,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些追着韩朔,不停按下快门的日子。想起了自己当年赌气砸烂的单反,以及无数张照片中,那张清风霁月的脸。
原来,她始终没能彻底忘记那个人——
他迎着阳光展露出的笑容。
他在雨后湿滑的石板路上毅然牵住她的手。
他骑着自行车载她回家,沉默而强势地拉过她的手,让她抱紧自己。
他温柔的吻,缱绻的眼神,还有那如清风般温润柔软的声音……
原来,有关于韩朔的所有记忆,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刻也未曾忘记过。
欧阳月只是以为自己淡忘了,但事实却是,曾经的缱绻时光,曾经的那个人,早已镌刻在了她的心上,任凭时光流逝,永不消弭。
法学院毕业后,欧阳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为一名公益律师。
她孜孜不倦地为弱势群体奔走,凭着自己微弱的能力,为那些底层的人们争取最大的权益。
她想着,既然韩朔选择了走上那条路,那么她能做的,只有尽量弥补。
在欧阳月心里,她跟韩朔早就是一体的了。
她不恨他了,从未恨过。
那些曾经幽怨的眼泪,不过是气他太残忍,轻易就丢下了她,也气自己太懦弱,不懂坚持,负气离开。
她还是爱他,这是她出走了六年,想明白的唯一一件事。
所以,当欧阳月再一次自然而然想起韩朔的时候,她便下定决心,要回去找他了。
*
从机场通道出来,欧阳月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翘首以盼的秦川。
白衬衣,牛仔裤,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双手插兜,桀骜不羁的样子,在一排接机的人群里,特别的显眼。
欧阳月莞尔一笑,拖着行李小跑过去,隔着铝合金的防护栏,仰头看着秦川。
“我在巴黎的这几年,你是不是又偷偷长个了?”
“188.5,”秦川讪笑,摘下墨镜,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怎么还是这么矮?”
欧阳月白了他一眼。
其实她不矮,一六八的身高,在女生中算是出挑的,可秦川从小就高她一大截,儿时总少不了戏谑调侃。
如今秦川这接近一米九大个子,欧阳月刚好齐平他胸口,仰着脖子跟他讲话着实累人。
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人,不多不少只高她大半个头,她勾住脖子稍一垫脚就能吻到他的唇角,她觉得这样的身高差才是最美好的。
欧阳月绕过防护栏走过去,看着迎上来的秦川笑得温婉恬淡。
“欢迎回家。”秦川倾身抱了抱她,大手覆在她纤弱的肩头轻轻捏了捏,“你瘦了。”
“还好吧。”
欧阳月轻拍了一下他的背,退出了他的怀抱。
秦川接过行李箱,随手拎了两下:“怎么就这么点儿行李?”
“当年走的时候也就这么点儿啊。”
欧阳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垂下头没再说话。
而秦川,亦陷入了沉默。
欧阳月知道自己这无心的一句话,又将彼此拉回了当年的记忆。
她知道,是自己失言了。
“走吧……”秦川隐隐叹了口气,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拖着行李往外走。
欧阳月任由他搂着,亦步亦趋。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中途遇到好几次气流颠簸,再加上时差,她感觉又困又乏,也就由着他了。
上了车之后,欧阳月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她靠在座位上,脑袋微微偏向车窗,不一会儿就感觉一阵困意席卷而来。
秦川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扭头看一看她,见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休息,也就由着没有打扰。
机场的环道车流密集,车子停停走走,行驶了十几分钟,才慢慢转到国内出发的交流道上。
本来快要睡着的欧阳月,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睛。
很多年以后,她再回想起今天,依然想不出自己为何突然睁眼,像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心底有个声音在悄声呢喃着,要她赶紧把眼睛睁开。
隔着两辆车的前方,一辆暗紫色的帕纳梅拉停靠在了路边,欧阳月看到一个男人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一身黑色的西装,身型瘦而颀长,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刘海往后梳到一侧,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英气的眉骨。
男人躬身朝驾驶室里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步履沉稳地往候机大厅走去。
心脏猛地一缩,欧阳月忽然感觉一阵钝重的疼痛,右手下意识地拉住了车门的门扣。
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连带着声音也在颤抖。
“停,车……”
秦川不明就里,狐疑地转过头问:“怎么了?”
“停车!”
欧阳月惊叫出声,秦川吓了一跳,本能地踩下了刹车。
下一秒,女人拉开车门跑了出去。
她在候机大厅里疾走张望,一路小跑着,视线飞快扫过那熙熙攘攘、迎来送往的人潮。
欧阳月的心跳和她的脚步一样混乱不堪,她跌跌撞撞地跑上自动扶梯,在二层转了个遍,又沿着楼梯跑下来,继续在一层搜寻着。
她一直死死咬着嘴唇,却仍是逼不回眼眶中不断涌出的泪。
欧阳月站在偌大的大厅中央,焦躁不安地左顾右盼,感觉周围的人群开始围着她不停地旋转。耳边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她终于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仿佛被挤压在一个混乱的空间里,呼吸越来越急促,亦越来越困难。
终于,她崩溃了……
“韩朔——!!”
欧阳月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名字。
行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个站在大厅中央,漂亮的、却神情恍惚的女人,蹲在地上失声恸哭。
秦川追了进来,看到欧阳月此刻的样子大惊失色。
他蹲下身一把将她抱住,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焦灼地问她怎么了。
可欧阳月只是哭,只是摇头,眼泪像奔涌的潮水,瞬间浸湿了他的掌心。
“月月,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秦川惶惑而无措,不知道欧阳月为什么突然失控,她此刻的样子着实吓到他了。
女人哭了许久,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红着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秦川,声音因为眼泪而抽搐着。
“小川,我看到他了……就在刚才,我看到他了……”
秦川倏地蹙起眉,虽然心里隐隐已有答案,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看到谁了?”
“韩朔……我看到韩朔了……”
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听到答案的那一刻,秦川的心跳停了一拍,手掌瞬间握成了拳。
他尽力遏制住颤抖,指关节泛出青白。
秦川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月月,你一定是看错了,你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又困又累,还有时差,一定是看花眼了。”
他松开紧握的拳,抬起手,轻抚着欧阳月的背脊。
“哦,对了,你不是近视加散光吗,隔了十几米就要虚眼睛的人,你忘了?”
秦川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调侃着,架着欧阳月的胳膊,扶她站了起来。
他拂开那些被泪水浸湿,粘在她脸颊上的发丝,一缕一缕,温柔地别在她的耳后。
拇指的指腹在她眼底轻轻摩挲着,拭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秦川再一次将欧阳月拥进怀里,微微躬着身子,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别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好吗?”他的大手,在她的后脑轻轻拍了两下,“我知道你想要找到他……我会帮你。”
最后这句话,终于让欧阳月有了反应,她缓缓抬起头,眼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汪洋中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秦川捧起她泪眼婆娑的脸,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很笃定。
哭过一场,再加之身体的困顿,欧阳月终于感到了一阵透支后的虚脱,她任凭秦川搂着她离开,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都倾斜在了他的左臂上。
快要走出候机大厅时,她又扭头向后看了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淡淡地扫了一眼。
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没有韩朔……
欧阳月认命地转回头,夕阳的余晖正好照到了门口,她虚了虚眼睛,索性闭上了。
而她始终没有发现的是,在她身后,有两道视线自始至终紧紧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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