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朔……”
女人喊他的名字。
晦暗中,韩朔无法看清她的脸,却直觉那两道目光直指人心。
她问他:“六年前你躲着我,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如今,你还躲我吗?”
韩朔愣了一下,随后轻声笑了:“以前躲你,是为了让你忘了我。六年了,你忘了吗?”
女人缓缓摇头:“一刻都没有。”
韩朔抿着唇,沉默了良久:“那就不躲了吧,我从来都拗不过你……”
他听到一声轻柔似无的笑。
而后,女人慢慢走到他跟前,仰起脸看他,仔仔细细地,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看得透彻。
“真的吗?”
“真的。”
韩朔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
欧阳月躺在沙发上,双手举着手机,屏幕上是电话簿里新建联系人的界面。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韩朔的手机里,发现了她的备注名称时的情形。
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都希望被自己所爱之人捧为公主,视若珍宝,她想着自己在韩朔的手机通讯录里的昵称,理应是什么宝贝、公主、小可爱的,再不济也该是亲爱的吧。
但欧阳月万万没想到,在她心中一向是阳春白雪般存在的韩朔,会用下里巴人般直白的称谓来备注她的电话。
他的手机屏幕上,“我女人”三个字突兀地跳入眼帘,看得她脸红心跳。
可面对她磕磕巴巴的质问,韩朔却用一种秀才遇到兵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仿佛她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他将手中的习题册翻到下一页,一边继续做题,一边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你难道不是我女人吗?”
欧阳月想着便自顾自地傻笑起来,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在姓名栏里输入了“我男人”三个字。
韩朔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摸出了手机。
看到通话记录里的那个未接来电,他莞尔一笑,点进新建联系人,想都没想便保存为了“我女人”。
而后,他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早上说的话还记得吗?
欧阳月秒回:记得,等你。
韩朔盯着屏幕看了半天,心中所有的千回万转、百感交集,都汇成了眼里缱绻的笑意。
他回了一个字:好。
随后发动了车子,疾驰而去。
*
两天后,新海建设法人代表李卓向法院提出了破产申请,并经法院审理通过,进入了拍卖流程。
李卓随即履行了单独与秦川约见时许下的承诺,前往警局自首。
曲江市新晋商业大鳄,一夜间倾覆。
李卓向警方交代了新海建设自建成以来一系列的犯罪活动,包括偷税漏税、行贿、走私等等,但对于贩毒的罪行指控,他态度强硬、坚决否认。
当初特搜组成立的目的,就是要打击新海建设的贩毒犯罪活动。然而,如今人是自首伏法了,新海建设也端掉了,可跟贩毒丝毫关系没有。
特搜组的全组人员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秦川几次想冲去看守所提人再审,都被秦仰山给按了回去,他气得暴走,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都被扫到了地上。
秦仰山站在一片狼籍中,冷静沉稳的姿态与秦川的烦躁暴怒截然相反。
“小川,即使没有新海建设的贩毒证据,但李卓亲自找你自首,总归是端掉了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你和特搜组的全体组员都是功不可没的。”
秦川攥紧了拳头,眉头深锁:“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破案功绩!”
秦仰山沉吟:“总之你现在少安毋躁,特搜组暂不解散,全员先休整一段时间,看看事态的后续发展再作定论。”
秦川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勉强点了点头。
*
是夜,秦仰山来到主城近郊一栋外观典雅、装潢奢华的茶楼前,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踏进了二楼尽头的一间包房。
韩朔从一张雕工精美的红木太师椅上站起身来,朝进门的秦仰山淡然一笑:“秦叔,您来了。”
秦仰山笑得煦蔼温和:“见个面而已,何必约在这么高档的地方。”
“这里说话方便。”韩朔指着身边另一张太师椅,轻声道,“秦叔,坐。”
落座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等到服务员上了茶退出包房后,韩朔才将青花瓷的茶盏往秦仰山那边推了些许。
“点了您爱喝的黄山毛峰,先试试合不合口。”
秦仰山端起茶碗,就着碗盖滤了滤浮茶,轻吹了两下热腾腾的茶烟,细细一品。
“好茶啊。”他赞许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韩朔,眼里满是慈爱的笑意。
韩朔笑了笑。
“对了,上次那个小娃判了,五年。”秦仰山吹开茶烟,又品了一口茶,“我以为你会一起收网,没想到先送了个小虾米过来。”
韩朔淡声道:“他不守规矩,会坏事。”
秦仰山不置可否,轻轻放下了茶碗,神色变得异常严肃:“李卓自首的消息,你听说了吧?”
韩朔点头,正色道:“新诚集团不肯跟我交易,想要收回我手里的流通权,而现在由我掌权的新海建设,无疑成了他们眼中的鸡肋。指使李卓申请破产拍卖进而投案自首,应该是他们无奈之下自损八百的选择了。”
他往太师椅上一靠,双腿交叠,修长的手指交错在腹间:“而且,上海那边专门派了个人过来,目的就是为了处决我。”
秦仰山一惊,面露忧色:“那你打算怎么应对?”
“据我调查到的情况来看,新诚集团跟金三角的一个大毒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负责接洽的就是集团董事长聂永基的大儿子聂威远。但我目前还没掌握到直接证据,没办法给您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警方根本无从介入。”
韩朔顿了顿,眉心微蹙:“想要击垮新诚集团,目前只能依照这个圈子的方式来办了。”
秦仰山愣了一下:“你有什么计划?”
韩朔泰然自若地平视着前方,扯了一抹未至眼底的笑:“趁着他们打算除掉我的机会,正面开战。”
他的声音森冷,眼神寒气逼人。
秦仰山轻咳了两声,压住内心隐隐莫名的难安,他端起茶碗沉默了许久,才轻叹道:“小朔啊,这六年你辛苦了。”
韩朔顿觉错愕,他转头看了秦仰山一眼,随后垂下头闷不作声,许久之后才轻声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秦仰山探过身去,拍了拍他的肩:“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要忘了,你是一名人民警察。”
“……嗯。”
包房里的两人均陷入了沉默,氛围一时变得异常凝重。
秦仰山静静地看着韩朔,他看到男人的下颌角微微颤动着,似乎正死死地咬紧牙关。
他不禁又是一声轻叹,心中生出诸多怜悯和疼惜。
韩朔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秦仰山早已将他视作自己半个儿子,他知道这孩子心里压抑着无限的苦,只是一直隐忍着不肯说出来。
“对了,秦叔,这个送给您。”韩朔率先打破了沉默,从一旁提了一个购物袋放到秦仰山面前。
“哦?我还有礼物收?”秦仰山惊喜不已,一边打开袋子,一边问,“是什么啊?”
“皮带。”韩朔笑了笑,“上次就发现您的皮带旧得都脱皮了,再说您生日快到了,索性给您买了一根新的,就当是生日礼物了。”
秦仰山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长形礼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根暗褐色做工精细的鳄鱼纹皮带。
“难得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比我那个亲儿子贴心多了。”他轻轻抚摸着铮亮的皮带扣,眼里满是感怀的笑意,“谢谢你,小朔。”
韩朔摇头,但笑不语。
秦仰山收好礼物,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道:“对了小朔,小月前不久回国了,你知道吗?”
韩朔闻言愣了一下,嘴角隐隐含笑:“嗯,我知道。”
秦仰山点了点头,想到当年这两个孩子感情笃深,却是有缘无份,他着实替他们惋惜。
“那你有什么打算?”
韩朔垂眸浅笑:“等这次任务结束,我恢复了警察的身份,就打算向她求婚。”
秦仰山沉吟片刻:“想好了?”
韩朔点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当年我狠心离开她,以为过不了几年,她就会忘了我。可我实在低估了她的执着,六年了,她始终不变,我又怎么忍心再负她。”
“那就好,那就好。”秦仰山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随即又是一声叹息,“当年你跟小月分手没多久,她父母又双双车祸离世,那丫头伤心欲绝就逃去了法国。头两年我还一直担心,怕她撑不下去……没想到她还是挺过来了。”
“你说什么?!”韩朔猛地坐起身,眼睛直直地盯着秦仰山,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颤,“她父母车祸离世……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离开警校,从家里搬走的那天……你不知道吗?”秦仰山狐疑地皱了皱眉,“我记得那天还下着雨,那丫头哭着跑出去找了你一整天,回来才知道自己的父母车祸进了医院。小川陪她去的医院,据说还是没能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他当时因为案子出警在外,也是第二天清晨回到家,才从妻子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毕竟几十年的战友,欧阳月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秦仰山与妻子主动将她接回了家,帮忙料理了她父母的后事,之后不久又应她自己的要求,替她张罗了出国的事宜。
现在回想起那段日子,小姑娘终日以泪洗面、魂不守舍,秦仰山心里忍不住再次生出怜惜和同情。
*
韩朔不知道秦仰山是什么时候走的,只隐约记得秦仰山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慈声说了句要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的内心,仍因为欧阳月父母双亡的事而震惊难平。
身体每个细胞都想被针扎了一般,痛得要命。
韩朔想象不出欧阳月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爱人和亲人同时离开,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单的人。
难怪那天在她家里,他没有见到她的父母。
原来,多年前那一天,她跟他同时成了真正的孑然一身。
韩朔的手掌缓缓握成了拳,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眶泛红,目光直直地盯着未知的虚空,直到服务员敲门提醒茶楼准备打烊了,才恍然间回过神来。
视线慢慢聚焦,韩朔总算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推开门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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