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跑车在空旷无声的公路上狂飙,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寂静的夜。
街灯在车窗外飞速后退,光影因为速度而划成一道道昏黄的流线。
韩朔的脑海里,仍在不断重复着傍晚在江堤东段,与秦仰山最后的那一段对话——
“小朔,当年害死你父亲的人,也叫陈孟飞。”
秦仰山的话像一记重锤,突兀地砸到了韩朔的头上,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瞬间蹙起了凛冽的眉。
“当年你父亲就是为了追捕那个人,而被他开枪打死的。”
秦仰山还说,他不确定韩朔口中的陈孟飞,是否与当年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是同一个人,但不管是或不是,他都希望韩朔不要忘记自己警察的身份,不要感情用事。
韩朔沉默了许久,才沉冷地说了一个字:“好。”
他的声音,因为压抑而变得有些低哑。
他转身离开,没再说一句话,只留下秦仰山,面对江水独自唏嘘。
*
酒吧的那间隐匿的办公室依旧在用。
即便之前被许妍黎出卖,陈孟飞打上门过一次,方小石还提议废了重新凿一间。
但韩朔当即就否了,他觉得无所谓,陈孟飞要来便来,他韩朔又不是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之人。
办公室内,一室光亮,韩朔陷在沙发里,茶几上的威士忌已经被他喝掉小半瓶了。
他自来到这里,一个多小时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喝酒。
方小石从未见过韩朔如此心事重重的样子,面色沉郁、目光幽远。
他好几次欲言又止,嘴巴张开,却没有问出口,只是一次又一次默默地拿起酒瓶,替韩朔斟满空了的酒杯。
韩朔突然开口的时候,方小石正不知道第几次拿起酒瓶了,他听到韩朔清冷的声音,响在沉寂的空间里,略有些突兀。
韩朔问他:“小石,若是遇到杀父仇人,你会怎么做?”
方小石愣了一下,倒酒的动作稍稍停顿后继续,只轻飘飘地扯了扯嘴角:“杀了报仇呗。”
酒杯停在了唇边,韩朔扭头淡淡地看了方小石一眼,然后又转回头,视线定格在杯中黄褐色的液体上,笑了。
韩朔忽然想到了刚进警校的第一年。
有一次,他跟秦川在体育馆的搏击擂台上,彼此打到精疲力竭,赌注不过是未来一周的早饭谁来请。
他当时坐在擂台一角,背靠着柱子,呼吸微促,手上却不紧不慢地解着拳套。
而秦川则盘腿坐在擂台正中,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韩朔抬眸扫了秦川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别用那种基情满满的目光看着我,我只喜欢女人。”
秦川怒极反笑,骂了一句:“去你大爷的!”
他伸直两条大长腿,双手撑在身后,冲韩朔抬了抬下巴:“小朔朔,你一门心思考进警校,又这么拼命,是准备以后替你爸报仇吗?”
韩朔忽地愣住了。
报不报仇的问题,他其实还真没想过。
他只是依循着警察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想要抓到父亲没抓到的罪犯,完成他未完成的事。
那样,也算是报仇了吧。
秦川没等他回答,又接着问:“老韩,如果遇到杀父仇人,你会怎么做?”
韩朔回过神,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呢?”
自然是绳之以法,让那人接受法律的制裁了。
不然他当警察干嘛?
但韩朔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觉得跟秦川这种思维跳脱的人,有时候说得越多越无法沟通。
可秦川不依不饶,噌噌两下凑到他身边,笑得有些痞:“你就不想往他身上捅几刀,解解恨?”
韩朔笑,轻声道:“我又不是嘿社会。”
秦川嘁了一声,正要继续,却见韩朔利落地起身,慢慢朝更衣室走去。
秦川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将手中的拳套丢了过去。
韩朔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稍稍侧身就躲开了,他转头,轻描淡写地笑:“明天记得买早饭。”
秦川瞪他,又将另一只拳套也丢了过去……
捅几刀解恨?
曾经没想过……如今,几刀何以解恨?
方小石重伤那次,韩朔看到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大男孩,当时就对陈孟飞起了杀心。
那个细雨霏霏的清晨,他坐在父亲的墓碑前,彷惶无错。
韩朔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变得不是自己了,曾经的信念和坚持,愈发变得苍白无力。
蓦然回首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脚印,泥泞坎坷间,深深浅浅,蜿蜿蜒蜒。
他很害怕,自己忘记了出发时的方向。
又怕自己,找不见回去的路。
好在,她回来了,在他还没有彻底迷失之前。
她像是领路的天使,毅然握住他的手,带他走出了那片迷雾森林。
韩朔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胸腔中流转着一团暖意,或许是因为酒精的灼热,也或许,是那一份缱绻的温情。
“小石,你记住,杀伐永远是最愚蠢的方式。”
韩朔摇了摇玻璃杯,一口饮尽,然后将杯子轻轻放回了茶几上,过了片刻,笑了。
*
韩朔直至醺然,才独自回到公寓。
他脱去西装,扯掉领带,然后倒头就睡。
凌晨天还未亮,枕边的手机响了,韩朔瞬间惊醒,困顿与宿醉导致的头疼,在惺忪间尤为明显。
他虚起眼睛看了看来电显示,按了接听后又再度闭上眼睛,手机贴在耳边没出声。
这六年,韩朔除了学会抽烟,还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接电话时,从不先开口。
当然,欧阳月除外。
“S……”
许妍黎的声音娇娇柔柔的,隐隐发颤,像是在哭,又像是因为害怕而发抖。
韩朔倏地睁开眼,慢慢坐了起来:“你让他接电话。”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紧,声音因为宿醉,难得一见的沙哑。
电话那头,许妍黎隐约惊呼了一声,然后,陈孟飞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粗粝黯哑。
“想要救她,就一个人过来。”
韩朔微微蹙了蹙眉。
他料到陈孟飞为了聂氏兄弟,不日便会来曲江找他,只是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
韩朔轻声笑了一下:“聂先生给你的期限很短?多少?三天?”
陈孟飞缄默,不置可否。
笑意褪去,韩朔沉声道:“放心,我会来。但你若敢动她,我真的会杀了你。”
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等着陈孟飞,新仇旧恨一起了断,然后,他果真来了。
很好。
韩朔丢开手机,走进了浴室。
一个小时以后,韩朔坐上了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的后座。
平日里他自己开车,一般都是那辆奥迪A5。
但由于宿醉,血液里的酒精还未散尽,再加上昨晚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他索性让手下兼司机的阿志来开车,自己也好稍稍再缓一下。
韩朔知道自己状态不太好,此刻又是独身前往,情势不容乐观。但战争的爆发总是出其不意,敌人绝不可能等你准备好了再出手。所以无论何种状况,他都学会沉着应对。
凡事不动声色,谋定而后动,即便是逆势,也有翻盘的可能。
况且,韩朔手里有筹码,那就是聂家两兄弟,陈孟飞不敢妄动他。
途中,方小石打来了电话。
“哥,会所的人说,许妍黎被陈孟飞带走了!”
自从那件事之后,虽说韩朔从中调和,勒令作罢,但方小石心里始终憋着恨,从此不再叫许妍黎“黎姐”,而是直呼其全名。
韩朔按了按眉心:“我知道,他联系我了,让我一个人过去。”
“哥,你疯了!这是圈套,姓陈的摆明了要弄你!”方小石的声音焦灼不安。
韩朔愣了一下,笑了:“我当然知道这是个圈套,可我还不得不跳。”
方小石也没犹豫:“那你等着,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韩朔顿了一下,“你把聂家那两兄弟看好,那是我用来将聂永基君的车,明白吗?”
陈孟飞无非就是利用许妍黎引他现身,然后逼他放了聂氏兄弟。一旦那两人平安回到了上海,陈孟飞便会立刻取了他的性命。
这个简单粗暴的圈套,韩朔不跳,许妍黎或许会死,跳了,他自己必死。
虽说跳或不跳,横竖都是一局死棋,可跳了,兴许还能把死棋下活。
韩朔揣回手机,闭上眼睛小憩,刚眯了不到两分钟,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他拿出来一看,嘴角随即浮出温柔的笑。
是欧阳月传来的短信。
韩朔一直用的是老式的诺基亚手机,原因无外乎是这种非智能手机无法联网,不会被定位系统追踪,还有就是,耐摔。
两人偶尔会聊短信,当屏幕上的文字跃入眼帘时,韩朔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她当时的神情,并且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继而乐此不疲。
例如此刻,欧阳月发信息告诉他:韩朔,我刚办好入职手续,你猜我选的哪家律所?
韩朔能想象出她此时必然得意洋洋地抿着嘴笑,眉眼弯弯的,像一轮新月。
他想了一下,回复她:立信?
欧阳月几乎是秒回过来三个感叹号,跟着又发了一句:天哪,你怎么猜到的!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激动的情绪。
韩朔笑了笑,单手随意地拿着手机,大拇指快速地按动键盘。
他回她:立信不是曲江最大的律所,但它主攻经济类案件,且口碑是业内最好的。我看过你的案例分析,经济类正好是你的强项,相信你在立信会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他想了想,没等欧阳月回复,又发了一条过去: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如果你还是犹豫不决,就建议你去立信的。
不一会儿,欧阳月回复过来: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后面还跟了几个乱码,韩朔估计是她加的笑脸表情。
他又笑,回她:当然。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欧阳月还说等下去超市买菜,问他晚上来不来吃饭。
韩朔微蹙起眉,想了好一阵才回了一个“好”字。
“那我等你哦。”后面跟了不是几个,而是一长串乱码。
韩朔失笑,又回了她一个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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