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春,昌平,长生行宫。
沈家抄家的事情传遍了大江南北,宫中那位沈娘娘在掖庭纵火**的消息也随着被赶出宫的那些宫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得满城风雨,齐落衡在行宫中听闻此事,脸上并无悲恸之意,眼神呆滞,疯了似地发狂大笑起来。
行宫内花草凋零,久无人居,四周一片喧闹,身穿盔甲的人步履匆匆,黎明苍生叫苦连天,哭声喊声,马蹄声,冷箭花枪......兵戈戎马来势汹汹。
这世间已无安宁之地了。
齐落衡松了发髻,着一袭白衣,幽禁于行宫内,非召不得出,行宫外的侍从是皇帝特意指派的,个个身怀绝技,偌大的行宫之内,连只燕子都不曾飞入。
也许燕子也并不喜欢被幽禁的滋味。
行宫未曾修缮,上一次打扫还是苏辰安住着的时候,一年过去,时光更迭,行宫早就成了冷清之所,宫内爬满藤蔓,蛇虫鼠蚁时常出没,齐落衡被罢黜至此,无人问津,去年冬日不幸染上时疫,所幸宫门外看管他的侍从送饭之时发现端倪,担心被参失职,便连夜上报朝廷,齐落衡这才得到救治。
皇帝将亲儿子贬为庶人,大约并没有想过一定要置齐落衡于死地,然而父子一场,又是皇室宗亲,却终究是薄情寡义更多。
染上时疫被太医救回一命之时,皇帝破例前往行宫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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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日风霜交加,行宫内连像样的炭盆都没有,齐落衡衣着单薄,自床榻下来,跪地叩见皇帝:“臣......草民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起来吧。”
皇帝或许是仍对沈贵人抱着一丝爱恋,宫中那原本恩宠颇多、貌美娇嗔的贵人其实并未做错什么,仅仅只是出身将门,母家势力过强,便要沦为了大齐的牺牲品。
于是皇帝见到齐落衡那双与沈贵人有些相似的眉眼,便动了恻隐之心,对居于病榻之中的齐落衡说:“朕与你母妃素日恩爱有加,你母妃喜好奢靡,沈家补贴她的钱财器物朕一概不曾过问。若非她一时鬼迷心窍让纯婕妤孕中罚跪,朕必然不会将她禁足于宝华殿,必然不会褫夺她的封号。当时朕只当责令沈贵人思过,端午过后一切封赏如旧。但是朕竟不知,朕这般宠爱的女人会同前朝的大臣皇子勾结意图谋逆,若是她安分守己,朕断然不会叫她在宫内玉陨香消。”
齐落衡只冷笑一声,淡然道:“我只知最毒帝王心。”
想来母妃**之时大抵是自由的,离了君王,离了后宫,齐落衡为她感到高兴。
皇帝见他油盐不进,只一拂袖子转身离去,坐上回宫的软轿,对看守长生行宫的侍从吩咐道:“往后不必再进言,且由这烂心肠的东西自生自灭吧。”
几个侍从哗啦啦跪下,目送皇帝的软轿离去:“奴才等恭送皇上。”
此后,行宫只越发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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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开春,齐落衡又在倒春寒的浪潮里患上风寒,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
此时此刻,他脚上拖着厚重的枷锁,自行宫的内殿一直步行至行宫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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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落衡双手刚刚抚上砖红的墙面,他不知苏辰安如何了,只知道那日被押至昌平示众巡游之时,那位貌若谪仙的琴师拖着孱弱的病体远远地看着自己,再后来,便听行宫内看管的侍从说,琴师病发,已被接入宫中诊治,一切安好。
齐落衡不知苏辰安近况,往后每每问起,只消得一句——“尘然大师正在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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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落衡站在长生行宫的墙根之下,眼眶干涩,已然流不出泪了。
宫门旁守着的侍从便强硬地挡在他面前:“皇上有旨,非召不得出。”
“我就看看。”齐落衡轻声说,然后站在墙边,透过虚掩的宫门,看向外面的景象。
他咳嗽两声,虚弱道:“好乱。”
车辙和马蹄印儿散乱地分布在地上,外面的地面到处都是大齐将士们仓皇逃离之时丢弃的盔甲和武器。
也许这侍从并非什么冷酷无情之人,被皇帝指派来看守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子已是无聊透顶,又或是看齐落衡可怜,因而侍从长叹一声:“外面都打起来了。安庆科大人手握兵权,挟持三皇子起兵谋反,三皇子不知所踪,多伦趁朝中内乱,长驱直下,焦州、保宁接连失守,都城再无屏障,仅剩四千骑兵。昌平地处偏远,暂时安全,但奴才估摸着也快了,多伦一旦拿下都城,再料理这些偏僻城邦,岂不是易如反掌。”
齐落衡笑了一声。
侍从看他一眼:“都是可怜人,生在帝王家,本就是万幸中的不幸。”
“丢盔弃甲,不忠不孝,”齐落衡淡然转身,往殿中走去,不愿再谈及政事,只道,“我朝之哀。”
侍从看着他消沉的背影,摇摇头。
有许多事情是天注定,人力所无法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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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朝堂之上,能够在此时听召前来的大臣已寥寥无几。
殿内点着御用灯油,灯火通明。
皇帝焦急地在龙椅之前踱来踱去,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三皇子不知所踪,安庆科携子起兵造反盘踞于西南一带,多伦趁乱攻打我大齐,焦州、保宁接连失守,军心不稳!车骑将军胆敢带兵连夜出逃!朕看他是不想活了!”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江德宁慌忙跪下。
其余的大臣也跟着纷纷叩头谢罪:“皇上息怒......”
“安庆科竟敢起兵造反,朕平日待他不薄!他竟然恩将仇报,难道丝毫没有良心吗!”皇上龙颜大怒,“他曾说,他惟有一颗心,剖开便装着我大齐整个江山,朕只当他自先帝时起便效忠于我大齐,朕竟从未想到......两朝元老,竟包藏如此狼子野心!”
说罢,年迈的皇帝扶着龙椅的扶手,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一旁的太监总管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搀住皇帝:“皇上,龙体要紧啊!”
皇帝睨一眼殿中跪着的几位大臣,怒意翻涌,重重将手中盘着的佛珠愤愤摔于地下,脆弱的细绳悄然断开,佛珠哗啦啦滚落一地。
江德宁忙跪在地上一边爬一边捡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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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颓然坐在龙椅之下的地面上,发髻松了一半,老态龙钟的两眼堪堪挤出一滴浑浊的热泪:“如今兵临城下,满朝之中竟无一人可用!你们都是蠢材!蠢材!”
江德宁见龙颜不悦,便跪伏在地上,小心翼翼道:“老奴以为......长生行宫中的那位可以一用。”
谁成想皇帝直接动了大怒,大喝一声,一脚踹开跪在自己面前的总管太监。
江德宁被赏了一脚,哎哟地捂着肚子在大殿之中翻滚。
殿中大臣无不惊惧万分,哗啦啦跪倒一片:“皇上恕罪!”
其中一人大约是齐落衡曾经的好友,当日齐落衡被冤之时并未见他说过话,许是为了明哲保身,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又站出来了:“启禀皇上,行宫中那位数年前骁勇善战,曾为我大齐立下赫赫战功,朝中百官有目共睹。而今车骑将军带兵出逃,反贼安庆科坐拥西南自封为帝,多伦趁乱出兵攻打我大齐,可见当年大皇子谋反之事实属冤狱,安庆科狼子野心企赶走忠臣、架空朝廷。”
“隆越大人无须多言。这件事情如今再议,已无作用了,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大皇子既已革去昌平王一职废为庶人,依祖制不可再入皇族,朕若是此时出尔反尔将他接回洛阳,便是弃祖宗规矩于不顾!”皇帝愤愤说道。
隆越说道:“臣一介文官,不敢妄议军政大事。只是臣以为若是由他率兵出征,或能与多伦一战。”
皇帝略微沉思,扶着龙椅的扶手站起来,频频叹气。
江德宁贼眉鼠眼地瞟一眼隆越,又看一眼怒不可遏的皇帝,有些惶恐地说:“隆大人糊涂,大皇子去年年尾不幸染上时疫,几经救治才堪堪好转,这......长生行宫地处偏僻,多年未曾翻修,一到惊蛰便有蛇虫鼠蚁出没,皇子幽禁已有一年余,只怕是,只怕是无法领兵打仗。”
隆越抿抿唇,又道:“那便只有求和,方可保城中百姓安宁度日。多伦人人骁勇,骑着马背长大。而我大齐车骑将军带兵出走,眼下只剩骑兵四千,倘若宣战,此战必败。”
“不可!”朝堂之上,另一人身着朝服忽然跪下,“我大齐百年基业,万不可断送在那小小边陲蛮族手里!多伦虽狂,却空有一腔孤勇。车骑将军出走又如何?我军将士骑兵四千,然逆贼安庆科坐拥西南自封西南帝,屯兵无数。臣以为此时应当与安大人合谋共同御敌,待到驱散多伦小人再处置逆贼也不迟!”
隆越斜斜地看着他:“杨忠大人是忠臣,想必断然不愿与安庆科此类小人同流合污。眼下多伦已在城外驻兵,此战无论如何都是一场败局。臣提议求和而非向多伦称臣,左不过是用城池美人还得百姓平安。杨忠大人为何非要与反贼合谋,难不成是想借着机会将安庆科扶植为我大齐皇帝吗!”
杨忠顿感无助,见皇帝看自己的眼神愈发猜疑,便立马跪下:“臣绝非此意!我大齐万里江山断然不可割让他人!《韩非子》曾言‘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1)唯有联合安庆科,破釜沉舟决一死战才是抵御多伦的万全之策!”
皇帝捋了捋胡须。
隆越见状,道:“秦灭六国乃是实力空前,我大齐如何能与之相较?如今国库空虚,弓折刀尽,将寡兵微,三皇子下落不明,黎民百姓因战事而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求和既能保全大齐,又能休止戈矛,何乐而不为?况且贵姬娘娘所出和敬公主早已远嫁多伦,贵为王后,倘若此时两国开战,试问公主该当如何!”
朝中大臣个个皆是低头不语。
“这......这......”
“有道理啊......”
“依我看,求和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只消片刻,朝中竟有半数人同意求和。
杨忠跪于殿前:“皇上,万万不可!此时求和,是弃皇家颜面于不顾!臣以为可以一战——”
皇帝听得烦躁,摆摆手,透过昏花的老眼看着殿上的大臣们:“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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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安静一瞬。
隆越立刻跪下:“臣提议求和!”
剩余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人蠢蠢欲动想跟着跪下,有人正在观望,有人正与交好的同行窃窃私语。
不一会儿,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下。
“臣也同意求和!”
“臣附议!”
“臣深以为然!”
“臣,臣以为隆大人所言甚是,城中百姓已无法再受战乱之苦了,远在多伦的公主亦不愿见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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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忠深深叩头,哽咽喊道:“皇上!您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一日求和便是日日求和,多伦狼子野心必将蚕食我大齐!皇室颜面何在!”
皇帝看众大臣们一眼,疲倦道:“你且下去吧,朕以为隆越大人所言不虚,那便求和。”
杨忠跌坐于殿中:“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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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韩非子》曾言‘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战国时代,秦国位于西方,六国位于其东。“纵”与“横”的来历,据说是因“南北向”称为“纵”,“东西向”称为“横”。六国结盟为南北向联合,故称“合纵”;六国分别与秦国结盟为东西向的联合,故称“连横”。“纵”指“合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指六国联合抗秦的外交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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