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皇帝求和的消息很快便自宫里传了出去,一时间城中骂声四起,不少平民布衣纷纷自发游行反抗,却被张贴求和告示的将士们拦下,在将士们围成的人墙之间,有主见的平民举着钉耙与将士们的长剑花枪相对抗,路过的妇女带着儿童焦急地快步离去,城中秩序混乱,商人的摊位东倒西歪,鸡飞狗跳,已然没了原来的样子。
昌平城内也是一番乱糟糟的景象,街边随处可见披头散发讨要钱粮的难民,似乎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数年前齐卫两国交战的时候。
可是当时大皇子率兵出征以少胜多,大战告捷,班师回朝后被封昌平王,厚待俘虏,优待苍生,开仓济民,振兴农业,荒芜破败的昌平城这才换得一时安宁。
哪里知道如此清廉贤明之人一遭被奸人所害,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化为乌有。
齐落衡被逼得退无可退只得认命坐上囚笼上街游行示众的时候,百姓的哭号声能把天掀翻。
可那又如何呢?功高震主,招小人所妒,在这样吃人的皇室之中,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上,或许只有像安庆科、齐连城一派八面玲珑之人才能安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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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城中萧条至极,唯有偶尔惊起的鸟雀打破城中的衰败和平静。
长街上四处都是席地而坐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衣衫褴褛,脚边的碗中空无一物,眼神也是呆愣而悲戚的。
因为他们知道这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打开粮仓了。现如今各地的粮仓皆被充入了国库,国库的亏空早已经成了无底洞,甚至那些达官显贵们都无法日日吃上山珍,后宫娘娘们也被强制节省开支。
曾经长相温婉的女子们早已在战乱中失去了美丽的容颜,她们互相挤在长街上,为了争夺一块休息的地方而大打出手,也有早已觅得栖息地的,衣冠不整地躺在地上,嘴里嘻嘻笑笑念念有词,有一人正在疯狂地抓挠自己的头发,头上落下的灰尘被她收集起来当作口粮:“嘻嘻嘻......”
满目疮痍。
于是人们开始怀念战乱之前,昌平王还在的时候的昌平城。
“那时候的昌平,即便是夜里睡觉打开门窗,也不必担心盗贼进入。”
“大皇子治理有方,却被奸人所害!”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1)”
“瞎念什么,这是悼念召公的诗作!你拿它类比大皇子,脑子瓦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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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行宫内,芦花自墙外轻轻飘入。
开春之时最易见芦花,轻而灵动,自由自在,像极了一辈子被“帝王家”三个字拴住的那些人,日日夜夜都想自由远去。
大齐向多伦求和的消息已经传到这儿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就传了那么远,一开始看守宫苑的侍从聊天的时候,齐落衡还愣怔着。
后来他明白了,咬着牙想:不是求和,是朝中那帮人已然在权力的斗争里失了心性,只想偏安一隅,而不愿背水一战。
齐落衡靠在廊下,脚上用于禁锢他的铁链还在,他一日三餐都吃素菜,甚至是馊掉的饭菜,而近年来战火不断,眼下就是连馊饭馊菜都成了奢望,慢慢地便瘦得不成样子,他看着满眼飘飘然的芦花,芦花飞到身上,他被呛得不断咳嗽,少顷,唇边悄悄滑下一抹鲜红,被他用雪白的宽袖擦了。
他浑身无力,觉得此番景象甚是眼熟。
战火纷飞,即便是在行宫也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和炮火声,齐落衡捂着唇不断呛咳,守在行宫外当差的侍从大约是觉得天高皇帝远,皇帝老儿自顾不暇,没心思管行宫的人是否遵规守纪,于是便一路从外面小跑进来:“你没事吧。”
“无妨。”齐落衡又咳嗽几声,扶着廊下的柱子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用手轻轻擦了擦下巴,果然看见手心里一滩鲜红的血迹。
侍从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子,扶了他就往内殿拉:“开春了,芦花飞得满天都是,最是呛人,你若是体虚,就不便在外走动。”
齐落衡被扶到床边,轻轻笑了笑。
侍从拉着又轻又薄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只有这个了,现下大齐有意求和,各地百姓都颇有微词,再者连年战事早就损坏了基业,织布、农事、工商,全数停摆。这江山看着稳固,实则摇摇欲坠。”
齐落衡半倚在床榻上,自顾自道:“你看窗外的芦花。”
侍从不解:“那东西有什么可看的。要不是我当差无聊,又不得进宫服侍,才不跟你这落魄皇子说话。”
“你知道尘然大师吗。”齐落衡靠在床榻上,目光温和一瞬,落在不远处摆着的七弦古琴上。
侍从顿了顿。
苏辰安早死了,听说是病死的,也有可能是忧思过度。
当时一切都仓促匆忙,齐落衡被软禁在行宫的时候,苏辰安在长街晕倒,被送往宫中医治,那把有些年头的七弦古琴便就永远留在了行宫内殿里,只可惜齐落衡能文能武却不能鼓琴,七弦古琴落了灰,琴弦也自然断裂,早已物是人非。
侍从接了皇帝圣旨,琴师逝世之时皇帝下令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出宫,俘虏在齐国身亡本就有损皇家脸面,更何况是名扬四海、各国皆想纳入麾下的千古第一琴师。故而侍从未曾将琴师死亡的真相告知齐落衡,只说琴师在宫中。
在宫中是真,魂在宫中,便也算是在宫中,就是不知这世间是否确有怪力乱神,倘若怪力乱神为真,或许琴师早早就顺着生前的记忆到行宫里陪着大皇子了,也就是常人看不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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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落衡看着侍从的神色,倒是猜出一二:“琴师未曾被皇帝囚禁,一切礼仪皆按上宾之礼厚待,即便是留在宫中谱曲,他也不会闭门不出,定会找了机会出宫寻我,但是......他没有。”
“许是宫中事务繁多。”侍从道。
“或许......琴师已经仙逝了吧,”齐落衡苍白地勾了勾唇角,“琴师从未习武,身体孱弱,当年我将他从卫国带回之时又染了风寒,此后喝药一直不见好,郎中说他所服汤药内被人下了一剂毒药,长期服用,损人元气。”
只是齐落衡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章琉敏竟与折枝是一伙的,勾结了齐连城和安庆科,正等着自己主动踩进圈套。
那年安庆科一党步步紧逼,自己百口莫辩。
侍从咂咂嘴,于床榻前跪下作揖:“并非奴才有意隐瞒,当年琴师骤然薨逝,皇上降旨不许宫人将此事外传。”
“我知道了。”齐落衡轻轻说。
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然后似乎看见苏辰安端坐于内殿抚琴。
然后他笑一下。
他浑身沉重,似有什么强烈的预感,只对侍从道:“《吕氏春秋》有载,伯牙鼓琴,锺子期听之。(2)只是钟子期重病逝世后,伯牙再无知音,于是悲愤之下挑断琴弦,终生不再碰琴。”
“奴才斗胆一问,”侍从道,“当年安庆科大人携群臣弹劾皇子,诬陷皇子谋害琴师,皇子为何不辩。”
齐落衡道:“人证物证俱在,我虽从未生出谋逆之心,亦对琴师呵护如稀世之宝,却百口莫辩。”
“皇子......”侍从眼眶微微一红,许是曾也见过大皇子意气风发的时候,见过他励精图治的时候,眼下冤屈至此,侍从心底里估摸着是真的同情。
齐落衡倚靠于床榻边,轻轻抬眼,手指颤了颤,宽大的衣袖里掉出半张写于羊毛毡上的曲谱残卷。
侍从忙挺直腰杆跪在地上,拾了那残卷,掰开齐落衡略微僵硬的手指,塞进去:“这是何物?”
齐落衡眼皮动了动,轻轻说道:“那年我是大将军,他是亡国琴师。他居于行宫之中,重病缠身,有一日高烧不退,什么汤药都喂不进去。我见他冷得发颤,便爬上他的床榻,抱着他,解开衣袍给他取暖......当时我以为他就要死了,哭着求他睁开眼睛看看我,求他回应我,他烧得迷糊,忽然念着‘曲有误,周郎顾’(3)。”
长生行宫的内殿只有齐落衡自白的声音,很轻,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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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他是烧糊涂了,他却仰着脖子吻了我,他说,此生得将军一人便足以捱过所有病痛。我曾以为他恨我带兵围攻麒麟城,他恨我是个武将,却不知他平生所愿仅是天下苍生不再因战事流离失所......他高烧那日吻过我后,与我共枕于床榻之上,他说,若将军想做出一番丰功伟绩,必得安民心顺民意,从天理,听民声。”
“第二日他终于退了烧,我问他,‘曲有误,周郎顾’还作不作数,他只道作数。”齐落衡轻轻攥着手里写于羊毛毡之上的乐谱残卷,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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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也是春日,刚刚熬过冬日的严寒,苏辰安险些没从高烧中撑过去。
退烧之后,苏辰安披着雪白的大氅,被齐落衡搀着下床,走到内殿门前,伸手轻轻推开那扇木质的、有些破旧的房门,顷刻间外面的光便洒了进来,寒气也随着一同侵入。
齐落衡揽着苏辰安,笑笑,抬手替他系紧了大氅。
“将军这是要勒死臣。”苏辰安打趣说。
“我疼你,疼你别被风又吹病了,”齐落衡难得温柔,附在他耳边,“我倒不知,琴师在床榻之上竟那般威风,我险些就被要走半条命。”
苏辰安皱了皱眉:“满口胡话。”
齐落衡笑一声:“那......敢问琴师昨晚那句‘曲有误,周郎顾’还作得数吗,别是要走我一颗清白之心,过一阵儿又翻脸不认人了。”
苏辰安看着眼前满地飘落的芦花,咳嗽两声。
然后他在这飘飞的芦花之中抬眸看向齐落衡,忽然凑近,用唇齿将答案告诉了齐落衡。
“你亲我?”齐落衡愣了愣,紧接着便是满眼欢喜。
“臣不敢以下犯上,”苏辰安低沉沉地笑了笑,又道,“但是臣......愿与将军‘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衾裳’(4)。”
齐落衡道:“这是阮籍的《咏怀诗·十二》,你——”
“将军,”苏辰安握住他的手,“臣斗胆,想要将军。”
......
长生行宫之内,二人大汗淋漓,不知天地为何物。
后来苏辰安将手搭在齐落衡身上,点了点他的后背:“还劳烦将军自己沐浴,臣身体不适,便不再代劳了。”
齐落衡觉得两腿战战,疼得龇牙咧嘴:“琴师倒是拔器无情。”
“再无情将军也受得。”苏辰安笑道。
齐落衡翻了个身,抱着琴师:“琴师。”
“嗯。”
“苏辰......”齐落衡在他耳边唤道。
苏辰安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温和往后看去:“你鲜少唤我名,忽然听你一念,便觉得温暖。”
齐落衡用手拨了拨苏辰安散乱的发丝,笑说:“你若喜欢听,往后在床榻之上,我多唤几次。”
苏辰安轻轻笑笑,或许是被子不够厚,笑过便剧烈咳嗽起来。
齐落衡心中一揪,替他拍了拍背,骂道:“好不了一时,又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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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然是数年前的往事,齐落衡念起时,眼睛弯了弯,似是怀念,似是悯悲。
侍从在一旁静静听着。
齐落衡又低低地开口:“琴师曾作一曲,名为《无疆》,当年昌平城内欣欣向荣,我随琴师一同前往民间观百姓之乐,见他们家家有余粮,户户有余钱,妇女喜购胭脂水粉,孩童喜购玩物吃食,男子喜购典籍丛书,便知民间生活其乐融融。”
他嘴角牵出一个微笑来:“琴师作此曲时,我正看着,后来......他让我给这曲子想个名字,我便说,河清海晏,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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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行宫内殿琴音袅袅,苏辰安端坐于殿中,七弦古琴被奏出悦耳的曲调,大气典雅,却不缺欢愉,与宫中为达官显贵们取乐的常见曲目有所不同,琴师所奏乐章似小桥流水,似潺潺细流,听者为之动容。
琴与曲浑然一体。
苏辰安忽然停下,道:“往日总是歌声与琴音相和,难免过于庸俗单调,可否请将军填词,词曲相和更为宜人。”
“甚好。”齐落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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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房昭昭,南箕炳焕。八月之灯火,九月之秋分。穿衣挽鬓,对镜香妆。一日之莺歌,三日之燕舞。我与家君,采薇江上,遂逐流光。”(原创,无出处。)
齐落衡信口吟诗,苏辰安鼓琴,琴词和鸣,相得益彰。
曲罢,苏辰安道:“依将军之见,此曲该叫什么?”
齐落衡思索片刻,轻声道:“河清海晏,万寿无疆。不如就叫‘无疆’可好。”
“知我者,”苏辰安说,“将军也。”
苏辰安将乐谱记录于羊毛毡之上,而后取了将军的匕首,一分为二:“将军执一半,臣执一半,即便是天涯海角也心意相通,此后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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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的欢喜,便是今日的颓唐。
多伦兵临城下,何来万寿无疆?
说到底,河清海晏,也只不过是理想主义者的夙愿,琴师浪漫,齐落衡便陪着他一起浪漫,一起构想太平天下的蓝图,只可惜琴师早逝,齐落衡一朝被贬,无疆倒成了美谈。
齐落衡气若游丝:“劳你看看,那古琴如何了。”
侍从起身去瞅了一眼,又折返回来,恭敬道:“弦已断。”
“钟子期逝世的时候,伯牙愤然断弦,许是琴师回魂罢——”
床榻之上,齐落衡轻轻攥着那残缺的羊毛毡,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双眼。
侍从正听得入迷,一时半刻不见齐落衡出声,便上前拍拍齐落衡手臂,只一拍,齐落衡的腕子便垂落在床沿,却依旧紧紧攥着那羊毛毡。
“大皇子,大皇子?大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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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忍住热泪,扑通跪在地上,叩别齐落衡:“奴才......送大皇子了!”
那一刻窗外的芦花飘飘忽忽飞进来几缕,落在齐落衡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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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侍从叩拜三下,眼泪掉落在地上,晕染开。
他忙跑起身跑了出去,去行宫门口找来自己的同僚:“大皇子薨了。”
另一名侍从被吓了一跳:“薨了,为何?”
“许是重病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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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都城早已轰然倾颓,大齐妄图议和,却不想多伦出尔反尔,兵临城下逼齐出兵,两军交战,大齐四千骑兵贸然对上多伦数万精锐,安庆科坐镇西南隔山观虎斗,不曾出动一兵一卒便已见证洛阳衰败。
——“报!城门失守!多伦精锐已入城内!请皇上定夺!”
皇帝居于正殿之上,久久叹息。
大齐终要倒塌吗。
皇帝扶住龙椅,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吩咐江德宁道:“你命人将后宫女眷全数赶出宫去,所有嫔妃一律不得逗留......剩下的朝中文武,太监侍卫,全数随朕一同御敌!”
江德宁重重跪下,忍着哭腔:“嗻!”
大殿安静片刻,不少大臣已纷纷落泪,明知必死,仍将赴死,大齐自作自受,亲小人远贤臣,如今这般,的确是他们应得的报应:“臣等......愿留守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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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标题“甘棠”:出自《诗经·国风·召南》,全诗为“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传说召公在治西方的时候,治理得当,人民和睦。等到他去世了,人们怀念他,连他种的树都不忍心破坏,后人便作了这首诗来纪念他。
(2)伯牙鼓琴,锺子期听之:出自《吕氏春秋》,据《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载:伯牙鼓琴,锺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锺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时而志在流水。锺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流水”锺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3)‘曲有误,周郎顾’:成语。周瑜听人演奏的时候,即使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了,如果演奏稍有一点儿错误,也一定瞒不过他的耳朵。每当发现错误,他就要向演奏者相顾,微微一笑,提醒抚琴者,错音了。因此有两句歌谣道:“曲有误,周郎顾。”
(4)‘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衾裳’:出自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其十二)》,“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眄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衾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5)“角房昭昭,南箕炳焕。八月之灯火,九月之秋分。穿衣挽鬓,对镜香妆。一日之莺歌,三日之燕舞。我与家君,采薇江上,遂逐流光。”:没有原型,是作者随意填的词,并不考究,可能有格式错误或者韵律问题,参考的是《诗经》中的《国风·豳(bin)风·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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