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任荷茗的母亲任泊峻来寻其祖父魏氏商议其庶出长兄任荷菱的嫁事时,秋老虎正杀了个回马枪,在那本该凉爽的时节里,这出奇的燥热便显得格外难耐。

彼时任荷茗正咬着一茎草,懒洋洋地在窗下清凉的绿荫中猫着,依旧青翠的柔草之中,少年一身荷叶青的绡纱家常衣裳,脸似素荷,神态逸如渌波,园子里养着的那几只雀鸟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随意在他身边跳来跳去,或是追逐蝴蝶或是啄草籽吃,还是魏氏含着怒意地一斥才将它们吓走:“不可!这桩婚事,万万不可!”

任荷茗咬着草茎上下摇晃的动作一停。

他知道,母亲想将任荷菱嫁给当今圣上咸安帝的第四女阳陵郡王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即便任荷茗待字深居,却也并非没有听说过阳陵郡王的名头——或者应当说,即便外女是闺中禁忌,阳陵郡王的名头却在云英待嫁的公子间十分响亮。

皇女身份自然是她的第一重尊贵,但咸安帝内宠颇多,膝下也有几位皇女,其中不乏生父出身低微又不得宠的,默默无闻尚且不如世家女郎,然而阳陵郡王的父君出身于号称“离天尺三”的苏氏门阀,亲姐姐是备受咸安帝宠信的当朝丞相苏言豫,本就身份尊贵,又才貌双全,拜封一品贵君,加赐“忬”字封号,盛宠优渥,乃是皇女生父中位分最高者,且咸安帝虽一碗水端平,将年及加冠的皇女俱封为郡王,阳陵郡王的采邑却隐隐更为丰厚,私下里,不少人都以她为郡王中的第一人。不仅如此,阳陵郡王本人亦是天下有名的风流倜傥,任荷茗虽未曾见过,却听说过,他的贴身侍子朱杏曾在外出时见过阳陵郡王一面,彼时正是阳春三月,然而阳陵郡王一笑,却令人只觉春光逊色。

这般人物,自然是无数少年的梦中情人,单论一个男子能嫁与这般女子,倒也不算辜负,然而魏氏却不这样想,只听他厉声斥责任泊峻道:“你已然官拜兵部令史,即便是有心建立事业,也算是得志了。若是仍觉不足,慢慢打算着攒起资历来也就是了。可将菱哥儿嫁与阳陵郡王,那是怎样一趟浑水你不清楚么?”

皇女总是与凤位相关,更何况阳陵郡王这般出身的皇女。

任泊峻却道:“父亲以为,这趟浑水可以不趟么?”

雀鸟既已散去,任荷茗便悄悄坐起身来,自窗下窥去,只见母亲想是下了朝便径直过来的,仍旧穿着赭色官服,沉默坐在祖父对面,略见风霜的俊美面容上,可见眉间一道深思的刻痕,双唇紧紧抿作一条直线,两相对坐无言,一时寂静,只听得母亲一颗一颗拨弄那串玛瑙坠角的楠木数珠的声音。数珠在她指间呈色油润,显然已是积年的爱物,正是任泊峻与庶长兄任荷菱的父侍姜氏定情之时姜氏所赠,魏氏本就不喜姜侧侍,见此更是犹如火上浇油:“你本就偏宠姜氏父子,如今越发昏了头了。”

任荷茗听得祖父这般说便知道不好,连忙吐了草茎掸一掸衣裳,从袖袋中取了一支珊瑚流苏的荷花钗出来,衔在口中,绕了绕长发简单挽起,用荷花钗簪住,快步绕到房门处,含笑朗声道:“祖父,茗儿来打扰了。”

说罢打帘进去。

少年人衣衫青翠,镶了素缎花边,荷叶一般地曼卷着,柔黑似水的发丝微微发亮,简单用一支花钗点缀,更加显得他面容匀净,肤光如雪,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明亮,是极有生机光彩的人,看得任泊峻微微一顿。

任荷茗装作才瞧见任泊峻的样子,笑容一凝,化作规规矩矩一礼,垂首道:“见过母亲。”

任泊峻见了他,惯例是面色有些不自然,任荷茗只作不知,魏氏瞧见任泊峻与任荷茗这般生疏样子,亦不由得有些惋惜无奈。

实在是任荷茗的长相太过肖似他已故的父亲,辛蒹。

当年,辛氏在他的家乡广陵可谓才貌惊动一时,求亲者几乎踏破门槛,其母辛彦来却看中了彼时不过是侯府落魄庶女的任泊峻,将自己的爱子嫁与她为正室。然而女子的心思不可捉摸,即便辛氏出色如此,仍然不曾得到过任泊峻的心,早在辛氏过门之前,任泊峻便已有了她所中意的姜氏,甚至纵容姜氏在辛氏生下嫡长女任蕴琭之前生下了庶长子任荷菱。辛氏怀着任荷茗之时,姜氏更是刚刚产下庶女任蕴珪,正是与任泊峻恩爱情浓之时,使得任泊峻连给任荷茗取一个名字都不得空,其名任荷茗,便是由任泊峻随口一句“任何名”而来。姜氏这般春风得意,使得辛氏郁结于心,生下任荷茗后便缠绵病榻,不几年便仙逝了。辛彦来自悔识人不明,几乎与任泊峻恩断义绝,只是看在任蕴琭和任荷茗的份上才勉强维系。

魏氏是先昆山侯任乘风的继室,任泊峻并非他亲生,而是一位早亡的柳姓侧侍所出,只是自幼长在他膝下,魏氏从前是怜惜任泊峻,如今也是怀着一样的慈爱之心怜惜这丧父的姐弟二人,且他一生无出,抚养了任蕴琭这个正经嫡出女儿、昆山侯府未来的继承人,也算是彼此稳固了在侯府的地位。

许是因为并非亲生,魏氏才不得不将任泊峻揣度得格外清楚,不无叹息地明白,辛氏在世时任泊峻不曾在意,去后反而念起他的好处,对任荷茗这个容貌肖似的儿子也多出几分孺慕怜惜之情,却也同样因此尴尬难以相处。

毕竟看到他,任泊峻便会想起,当年她与辛氏两相厌之时,负气说出的“任何名”三字,而这三字将跟随这个儿子一生。

任荷茗走到魏氏身旁,伏在魏氏肩上,微红了脸儿,细声道:“前些日子祖父与我说,母亲近来政务繁忙,恰赶上秋燥,有些上火,着我挑些好的杭菊做个枕头,一则为母亲清热去火,二则也可提醒母亲多多休息,原本就差几针了,想着今儿个做好了带给祖父瞧瞧的,偏我昨儿个犯困得厉害,只得搁下了,不成想不早不晚地撞上母亲了,否则顺便就给母亲了。”

任泊峻听任荷茗这般说便缓和了脸色,道:“不拘什么时候送过来,慢慢儿做,别累坏了身子。”

魏氏知道任荷茗是为他解围,揽住他叹息一声,缓和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母亲也是孝顺,才不拘晨昏定省地就来看我这个朽老头子。”

任荷茗顽皮侧首,目光莹莹自鬓边垂下的一把珊瑚流苏边瞧着魏氏,道:“祖父才不老呢。祖父身康体健,必定长命百岁。”

魏氏虽知道任荷茗是奉承,却还是忍俊不禁,末了瞧任泊峻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就你们这些孩子是祖父的心头肉,一门心思地追名逐利,未必就添福添寿,你们安生省心,祖父才有福寿可享。”

纵然如此说,任泊峻并不应,只垂下双眸,道:“女儿还有政务,便先告退。茗儿,好生照顾你祖父。”

魏氏不由得失望,神色漠然,任荷茗连忙垂首应是。

待任泊峻走了,魏氏叹息一声,伸手轻轻一捏任荷茗的脸,故作严厉地道:“你这坏小子,必是又偷偷到我园子里头耍,听了壁角。好好儿的世家公子哥儿,竟不学好。”

虽是这般说,却没有责怪的意思,魏家也曾烜赫一时,如今又已败落,因此魏氏很懂得世家男儿的辛苦,今日起高楼,明日楼塌了,富贵荣华都不过过眼烟云,母妻女孙也难保不薄情负恩,唯有这身子骨是自己的,又知任荷茗自幼多病,缠绵病榻的时候长,对花鸟虫鱼十分向往,后来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亲近草木又对他的病有好处,所以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处处拘着。

任荷茗嘻嘻一笑,只见魏氏又叹一口气,揽他在怀中,疼惜道:“我不愿菱哥儿嫁去阳陵郡王府,一是不愿你母亲牵涉党争夺嫡,二是他若嫁去了阳陵郡王府,姜氏在这昆山侯府便更加得意了,我这把老骨头未必压得住他,你与琭姐儿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是啊。

任泊峻偏宠姜氏,而姜氏素来是个心大的,即便阿姐居嫡居长,名正言顺,他始终没有歇过让他所出的任蕴珪继承昆山侯爵位的心思,这些年来多少明枪暗箭,若不是魏氏严防死守,任蕴琭自己聪慧谨慎,任荷茗亦机灵过人,今日早不是这番景象,任泊峻虽知道任蕴琭才德出众,却也不肯下定决心,向咸安帝奏请册立任蕴琭为昆山侯世女。

倘若任荷菱当真嫁入了阳陵郡王府,由此妻家胜过了任荷茗,那么任蕴珪请封世女继承爵位的成算便更少了,到时她们姐弟并祖父只怕安危难料。

任荷茗伏在祖父肩上,轻轻地闭上了眼。

总结一下昆山侯府人物关系

老昆山侯任聿风 侧室柳氏(已故)=昆山侯任泊峻

长子任荷菱=任泊峻 侧室姜氏

长女任蕴琭=任泊峻 正室辛蒹

次女任蕴珪=任泊峻 侧室姜氏

幼子任荷茗=任泊峻 正室辛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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