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这些日子里,顾小绒经常做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躺在冰冷的培养皿里,浑身**、插满导管,无数药液流淌进她的身体与大脑,她只感觉到一片窒息与冰冷。

这样的感觉,仿佛介于生与死之间,黑暗永恒地绵延,如同无间地狱一般不得解脱。

但每次最难受时,她总是能及时地从噩梦中醒来,而后冷汗岑岑地再度入眠。

因为断腿,顾小绒无法移动自己,养伤的日子里她只能躺在这个房间,陪伴她的仍旧只有一个收音机,最近电台的前线播报寥寥无几,想来战况仍旧不理想。

她原以为晏泽会派遣哨兵看守她、或者差遣医生过来看护她,却没想到每次亲力亲为的都是上将本人,她用精神力探寻过多次,这个房间、甚至连同整个城堡都没有士兵守卫,这极大地出乎了她的预料。

没错,即使是截肢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间谍背负的任务与职业素养,仍旧使得她用精神力将这栋建筑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她确信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城堡,地理位置未知、但气候十分暖和,除了好几道无法扣开的黑门,她已将能探寻的地方都探寻了一遍。

这还不是让顾小绒最意外的事,她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晏泽时,对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气宇轩昂的军装,而是一身肃穆洁净的白大褂,这都是北方情报中完全没有探听到的信息。

见顾小绒的神情,上将的唇角微微弯起:“我本来就是医生,很惊讶吗?”说着,他已将那只断腿轻轻抬了出来,放在无菌纱布上,开始给她换药包扎,他的精神力轻轻拍来,有种海浪般的宁静与辽阔。

顾小绒被那股力量轻柔地抚-慰着,虽然仍旧能感觉到针线在血肉中穿插,却已没有再像前几日那般痛苦。

“躺了这么些天,要不要出去走走。”晏泽重新包扎好了伤口,又将被子轻轻盖了上去,目光轻柔地看着她。

“……”被看穿了心思的向导没能做出回答。

瞧她的反应,晏泽不掩笑意,他先是打开柜子,从里面拿了一身衣服给顾小绒换上,随后推来了一个轮椅。在替她穿衣的过程中,上将看上去动作十分娴熟,他总能绕过她的伤口,指尖轻柔而灵巧。顾小绒原本想婉拒对方的帮忙,可体力实在不支,最后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抱上轮椅。

“怎么样,坐着舒服吗?”为了让她好受些,他在轮椅上铺了厚厚一层软垫。

“我……很舒服,谢谢你。”顾小绒已经被太多意外填满,她有些紧张地回答道。

如果整个城堡没有哨兵和士兵看守,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晏泽对自己的力量十分自信。不过也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肢体残缺的向导,若是按照北方的标准,此时她应该已经被迫退役了。

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在身后推着她走的上将,那人和希里斯在一起的时候,虽然看似温和,却仍旧有一股冷傲与锋芒蕴藏眼底,而此时此刻,在城堡下温暖的花园里,他眼底的那股凛厉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平静与温和。

也许,在没有必要的时候,这个人也终于卸下了自己的面具,虽然她看不清他露给自己的到底是真实,还是另一副面具。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与对方交流些什么,看看有没有什么切入口:“你看上去……很会照顾人。”她谨慎地斟酌着词句:“以前我在北方做卧底时,那里的军医都冰冰冷冷的,与你不一样。”

晏泽眺望着远处的斜阳,神色看上去毫不意外:“我曾经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我母亲过世得很早,妹妹基本是我带着长大的。”似乎触碰到了什么温柔的回忆,他低下头,微微一笑。

他的面容浅笑着,深蓝眼眸却已盈满了悲伤,顾小绒有了一股不好的感知:“你的妹妹……?”

“她不在了。”晏泽淡淡答道。

“我很抱歉……”顾小绒不知如何作答。

“没关系。”晏泽摇摇头,微风轻轻吹拂起他的鬓发:“那你呢?是什么时候跟随希里斯,做他的卧底的?”

直接切入主题让顾小绒反而定下了心神,她回道:“我没有父母,从小跟着叔叔长大的,我们一直住在西北的德里镇。”

面对眼前实力深不可测的向导,每一句话都要谨慎小心,这是顾小绒与组织和尾鸦早已商量好的身份背景,已通过了测谎仪与压力测试:“我分化的时候就有人找了过来,叔叔的儿子分化成了B级哨兵,所以……”

无论南方还是北方,B级这样不上不下的身份都无法得到充足的养护与资源。

“B级哨兵很难排到向导,向导素也十分昂贵,通常都优先供给A级,弟弟常常使用不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所以……你们朝南方叛逃了?”晏泽神情平和,看上去并无批判之意,他虽身在高位,倒也不是不近人情。

见他没有起疑,顾小绒点了点头:“我替希里斯做事,他能供给我弟弟向导素还有其他的辅助药剂,叔叔一家也有经济上的补贴,日子好过了很多。”

尾鸦叮嘱她照吩咐说就行,他们为此准备了一系列可供查证的背景资料,至于他是怎么同希里斯搭上线、又是怎样在白狼的眼皮下穿针引线、瞒天过海的,顾小绒不得而知。

“……”晏泽久久不语,良久后吐出一丝叹息。

“你在北方过得还好吗?那位少将对你怎么样?”他随后问道。

符合常理的出牌模式反而让顾小绒放下心来,晏泽最想了解与解决的人当然是韩奕,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你见过他吗?你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似乎没有想到顾小绒会这样问,晏泽眯起眼,似乎起了兴致。随后,他回复给了顾小绒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认为,他本质上和我是一类人。”说出这句话时,晏泽露出一丝苦笑。

“哦?”顾小绒确实有些惊讶。

“那你呢?”晏泽不答反问:“你觉得韩奕是一个怎样的人?”

顾小绒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认为,他是一个为了胜利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我的人。”

晏泽点点头:“对,但还不够。”

“嗯?”顾小绒睁大眼睛,语气有些急切:“还请赐教。”

上将笑了笑:“赐教不至于,其实你已经很了解他了。”他的目光随后再次落向远方:“他出身军人世家,天资又如此优秀,良好的出身让他内敛自持,精英的教育又磨练了他的意志与品行,在后面逐渐成长的年月里,他的能力也愈加出挑,怎么想都是天之骄子。”

晏泽熟练地讲出韩奕的背景资料,他一定已经研究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熟稔地像是刻在脑子里。

“那……他的父亲?”出于军-队的保密原则,顾小绒是真的不知道。

“那不重要。”晏泽摇摇头一笔带过:“他的父亲与他的成就、地位和光环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随后,他又叹息道:“他不像我,一直无能地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提到“父亲”,一股电流忽然穿过顾小绒的大脑,让她浑身一凛。南方军的派系起源曾经写道,南方的雇佣兵与派系是被一位名叫晏景行的将军统一的,他的姓氏与晏泽刚好对上。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晏泽瞧着小向导一眼就能看透的神情,勾勾唇角。

被瞬间看透了想法,顾小绒的手心顿时浸出了一层冷汗。

“出类拔萃的优秀,让韩奕肩负起了庞大的责任,他身处的位置与所受的教育也强化了这一点。”晏泽继续冰冷地解剖着那位几乎不可战胜的强敌,也冰冷地解剖着自己。

“毕竟他已是北方帝国的少将,也是黑暗哨兵,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扛下了这个责任,而我……”他轻笑了一声:“算是完全被动接下的责任吧。”他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虽然实际上,我完全不想管晏景行留下的烂摊子。”

和煦的微风中,他像是终于将压在心底的沉郁全都发泄出来了一般。

顾小绒没有想到对方能同自己说这些,在巨大的震惊过后,她才赶紧出言安慰道:“你很优秀的,还是医生。”她看了一眼对方还没脱下的白大褂,又想起他缝合伤口时的仔细稳妥:“你一定是外科医生。”

“脑外科。”晏泽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坚持读下来的,晏景行一心只想让我从军。”

他甚至吝啬于说出“父亲”二字,一直指名带姓地直呼他的全名。

“所以,你真的很优秀啊。”顾小绒立即发自内心地肯定到:“每个人的志向和意愿不同,你只是不想从军而已,被逼到不想做的位置,当然会很难受。”她的声音随后低了半分:“毕竟……但凡有的选,谁愿意做战争兵器呢……”

女孩刚才那一瞬熠熠生辉的模样让晏泽有些微怔,他之前只觉得她是个坚强的人,而现在却发现她认真和着急起来竟也如此可爱,也如此温柔。

“怪不得,韩奕和希里斯都这样舍不得你。”他感慨到。

“……”女孩骤然陷入沉默,晏泽于是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我之所以说还不够,是因为觉得韩奕想要追求的不止是单纯的胜利,他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鹰派或是战争分子。”晏泽摊开手:“我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心中一定有一个理想中的世界,这个世界绝不是现在这样糟烂的模样,而他有这个能力去构建他想要的世界与秩序,战争胜利也只是通往这个理想的阶梯。”

顾小绒仔细地将对方的这段话铭刻入心,她随后问道:“那么你呢?”

“我……”对方欲说还止:“我如果说我也有一样的想法,你会觉得是我标榜自己、高攀了他吗?”

“怎么会。”顾小绒摇摇头,朝着对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荔枝味轻盈地释放出来,柔软无垠地融化在近处的空气里。

似乎被对方的温柔安抚,晏泽终于开口道:“你也许不知道,毕竟北方很多的历史真相都已被抹去,但是我手中有一些详细的资料,上面的记载论证了向导数量的周期变化,几乎每隔200-600年,向导的数量就会从波峰降到低谷。每次进入惨烈的低谷期时,国家都会因此陷入分裂与战争,到现在为止已经是第三次,也是规模和破坏力最大的一次。”

顾小绒平静地听完他的叙述,点了点头:“我信。”她其实早就有这样的猜测,在她读到距今1370年前那场古代的大战时,就隐隐约约有了这样猜想,历史书上将原因归于阶级问题与资源匮乏,可后面的那一部分却只是简略地一笔带过。

她随后猜到了晏泽的想法:“所以……你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打破这个循环?”

上将深蓝的眼眸终于绽放出光芒,也许是长久的孤寂终于被理解,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地松动:“这场战争,即使北方最终取得胜利,也仍旧无法挣脱出轮回的桎梏。”

“所以……你的构想……”顾小绒的声音顿了顿,她感到阳光骤然消逝,仿佛整个世界坠入铅灰的阴霾中,那片海洋般深邃的眼眸骤然浮现出一丝血红,她忽然很害怕对方的回答。

晏泽将食指轻轻放在嘴唇上,他的嘴唇缓慢地一开一合,她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周遭的一切变得空灵遥远,场景瞬时扭曲溃退,宛如一曲吟唱的挽歌进入了尾声。

冰冷的森蓝色培养皿中,顾小绒静静沉睡其间,她**着身子微微屈起,如同婴儿沉眠于母体,右腿断肢的切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光滑浅淡的缝合口。

无数导管连接着向导的身体,其中最大的那根黑色的管子直直插入她的脑干,培养皿外的数值静静地变动着。似乎被梦境所扰,她的睫羽微微一颤,一串气泡从她所含的氧气管中呼出,又如同幻影般破灭消逝。

“怎么样,老师?”晏泽仍旧穿着那身白大褂,将数据记录完毕,他取下金丝眼镜别在了胸口,他的精神力也如同潮汐般褪去。

“不错,很优秀。”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答道,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缓缓触摸了一下培养皿,又收回了手:“她的精神防御力很强,竟然连你都突破不了……而且,她很聪明。”

被北方搜寻了数年而不得的“德拉文”,此时就与晏泽并肩站着,他的模样、年纪与北方的情报完全无法对应,如果一定要对应上,那么此人的面目特征与年纪,分明是南方研究所总负责人盖尔。

“也真难为你,能虚构出‘德拉文’这么一个人,让北方苦追了这么多年。”老者摇摇头,感慨道。

“小手段罢了。”晏泽淡淡回复道:“也得感谢北方输送的资源,难以想象他们握有这样优质的向导。”

“你真觉得这个孩子是北方的卧底吗?”德拉文,或者说盖尔这样问道。

“都不重要。”晏泽的目光冰冷而沉静:“无论她曾经忠于谁,现在她都只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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