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绒。”她感觉到哨兵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她的整个下颌都被他扣住,也不知道是对方冰得吓人,还是自己烫得吓人,她浑身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嗯。”她发出一丝短促的音节,示意对方自己恢复了神智,那只钳制着自己的手才松了开去。
希里斯对着旁边使了个眼神,身边的人鱼贯而出,这个晦暗的房间一下就只剩了他们二人,空气变得格外冷寂。
顾小绒这才看清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目光所及之处的身体全部插满了管子,她感觉到额间一凉,是希里斯擦拭着她的热汗,在刚才的那一阵精神力“逸散”中,她的体温飙升到了接近39度,心跳也一度失衡。
长时间被囚禁在晏泽的精神图景里,她几乎已失去了对真实世界的感知。
希里斯就这样静静守在她的床前,眼神晦暗不明,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作战服。顾小绒仔细看了会儿,才辨认出那竟然是她第一次在泽卡见到他时穿的那一身。冥冥之中,故事的开头与结尾似乎在此时交叠,旧日的记忆忽然纤毫毕现,就这样走马灯一般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希里斯,如果那时候你真的想杀韩奕,为什么不瞄准头?”
“……”哨兵对她醒来的第一个问题似乎有些不解,他蹙着眉,但还是回答道:“随便开的一枪,忘了。”
“你……”顾小绒顿了顿,久未苏醒的思绪艰难地运转着,磕磕绊绊、词不达意地问了句:“你的枪法……”
这句话明显地激怒了对方,白狼露出一个几乎不可置信的笑:“我的枪法怎么了?韩奕与你面对面不过两米的距离,开枪能偏到小腿上,到底是谁的枪法不好?”
“……”敢情你俩都只打我呢,顾小绒在心里暗暗地想,她的逻辑思维和语言能力这会儿才堪堪恢复了一些。
“该死。”哨兵的手抓住病床的围栏,金属栏杆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破碎的呜咽:“你的脑子真的坏掉了,顾小绒。”
“嗯?”向导女孩偏了偏头,看上去有些无辜,又有些迷惑。
希里斯到底是松开了濒临变形的栏杆,他沉默了半晌,才轻声叹了一口气:“对着你的那一枪,我瞄着肋骨打的,没有伤到内脏。”哨兵的语调低到仿佛落进尘埃,对自己开出的每一枪,他分明记得清晰。
“你……”顾小绒怔了怔。
“贯穿言韶的那一刀,我避开了他的脏器。”希里斯的一只手已从栏杆上垂落,他的眼中目光沉沉,令人看不明晰。那只手随后调转了方向攥住了顾小绒的手,高大的身影如同山一般将向导笼罩,哨兵欺身而上,S级的压迫感陡然而来,几乎让顾小绒感到一丝紧-窒。
“楚飞能活着回去,你和我一起放的水,是不是?”他一只手搭在床边,另一只手扣住向导瘦窄的手腕,不是在问询,而是在陈述。
顾小绒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哨兵,她疾速消化着他所说的话,唇齿打颤,想要开口,思绪却又像卡住了一般。
“你……你什么意思?”她怯声问道,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我的意思是。”暗淡的光影里,希里斯的绿瞳散发着冰冷的寒光:“12680号中尉顾小绒,身份代号:「银雀」,汇报你的任务。”他缓缓起身,亮出一个特质的通讯器,上面的屏幕亮着冰冷的蓝光。
顾小绒迷蒙的眼神猛然清明,瞳孔骤然紧缩,那个通讯器她再熟悉不过,是她用来与「尾鸦」联系的工具。哨兵的手稳到不动分毫,让她轻松看见了上面的信息,正是她发送给尾鸦的最后一次汇报。
“你把他杀了?”顾小绒声音一颤,挣扎着要坐起来,她这一阵动作让冰冷的针尖与管道在血肉里噼里啪啦地撕裂开来。
希里斯一把按住了情绪激动的向导,以防她把自己活活撕碎,但即使这样,鲜血也已经从手臂的连接处汩汩流了一片。
“啧。”白狼看了眼一旁又开始急剧波动的心电仪,压住了满腔火气,在确定对方在控制下已经不会再伤到自己后,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说:“事情还不够清楚吗?我就是「尾鸦」。”
“啊?”顾小绒停止了挣扎,过于激烈的情绪仍旧使得她热汗淋漓。
“你仔细看看这是我的,还是你的。”希里斯沉着声音,无可奈何地放大了屏幕。
顾小绒静了下来,她刚才惊慌过度,没有注意到那上面的发件人是「银雀」,而收件人则是「尾鸦」。她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希里斯,面容混杂着惊慌与犹疑。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趁我昏迷搜了我的身,造了个一模一样的道具,然后拿来迷惑我、骗我说出情报?”她啪啪啪一口气,说得又急又喘。
“……”希里斯沉默着扶额,他瞥了一眼刚刚用做抢救的强心针,最终还是决定对她妥协:“行,那用你的。”说着,他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仪器扔到了顾小绒面前。
向导伸出汗与血交织的手,将那熟悉的器物接到手里,指尖颤抖着将屏幕打开,扫描仪录入她的瞳孔,权限随即打开,并显示出了她的身份代号。
“确定了?”希里斯伸出手,顾小绒点点头,将通讯器重新关闭后交到了他的手里。哨兵摁动开关,扫描仪的蓝光掠过冰绿的眼瞳,随后在向导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打开了权限。
“中央公会29031号上校斯特兰,身份代号:「尾鸦」。”
更高权限者可以刷开低权限者的通讯器,难以置信却铁板钉钉的事实就这样离奇地出现在了顾小绒面前,她像是锈蚀一般地顿住了,思绪如同电流一般闪过脑海。从她开始卧底之后,每次「尾鸦」发出消息命令她执行任务的时候,希里斯总是恰好在外出,而在她准备靠近潜伏名单时,也是希里斯直接将她带到了晏泽面前……
“看你的表情有点失望。”希里斯面不改色地将通讯器塞回了她的手里:“是不是以为「尾鸦」是韩奕,还是说……你期望是他?”
“……”顾小绒想抬手捂住闷痛的头,她的大脑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几乎无法支撑起来,希里斯抓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将她重新平放到了床上。
“难受就闭着眼。”哨兵一边说,一边处理着顾小绒刚刚扯裂开的针头。
难捱的沉默持续了有些时候,向导才艰难地开了口:“为什么杀埃文?”
埃文就是希里斯命令顾小绒拷问、并当面射杀的哨兵,因为曾经入侵过对方的大脑,顾小绒很确信他是韩奕派到南方来的卧底。
“他的身份暴露了,晏泽锁定了他。”希里斯逆光而立,神情隐匿在阴影中不甚分明:“如果我不杀他,剩下的上百位间谍都会暴露身份,用一个人换一百人,换做是你怎么选。”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酷,像是一尊没有温度的塑像。
“……”顾小绒无法回答,随后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韩奕也在这个卧底计划中吗?”在说出他的名字时,她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声线。
“不知道。”希里斯出乎意料地答道:“任务构架是单线的,我也不知道上级的身份。”他的语调顿了顿,很显然顾小绒怀疑的地方,他也怀疑过。
“从埃文他们那一支的脉络来看,与我们不是一个体系。”他继续不带感情地剖析着,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虽然我也很怀疑韩奕对此是否知情,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他下死手,你根本不可能有所保留地走出审讯室,他一定会让你吐个一干二净。而且如我所说,在瓦尔塔那的时候他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只是断你一腿……种种迹象,确实可疑。”
“我起初就不同意用这样的方式输送你,风险太高了。”他眸色一沉,语气凝重:“不过既然未经证实,那就当不存在。现在我们的处境都很危险,所以中尉,我命令你立即汇报任务。”
他重新将目光落到了向导身上,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地站在她面前,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告诉我晏泽做了什么。”
“……”这个名字让顾小绒堪堪恢复的大脑,重新地动山摇地晃了起来。
她将自己在精神图景中遭遇的诡谲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一遍,中间有好几次,那种被黑暗精神力入侵的感觉都让她几欲呕吐。希里斯一边支撑着她的身子,一边凝神听完了任务汇报,他的神情冷得可怕。
“晏泽的精神侵袭十分强大,如果再来一次,我不可能再抵挡得住……”顾小绒的整个唇色都变成了雪白,她抽搐了几下,但什么都无法呕出来,希里斯温热的手牢牢支撑着她的上身,她这才感到自己的身体凉了下来,几乎快要冰透了:“我……我几乎已经被他控制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会放我出来?”
“南方军在往东部调集军队,晏泽亲自去了,应该是保密级别很高的军事行动。”希里斯回答道,他垂眸望着向导,轮廓冷硬有如刀刻:“我强行打针把你唤醒的。”他的话语止步于此,把这样做的后遗症了无痕迹地隐去了。
顾小绒望着他,蓝色的眼睛有些湿润,她思考了许久才开口道:“晏泽也许还有很多备用的向导,请您确保他会选中我,长官。”
也许是她最后那句称谓已尘封了太久,希里斯的眼角微微一颤,他望向了顾小绒的脸,知道她已心存死志。实际上,在如此大量地注射致幻剂之后,她原本也活不了太久了。
上一次,希里斯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艾丽西娅最终消失在自己眼前,而他知道,只要任务还没有成功,眼前的一切仍旧会持续下去。如同此时,他同样眼睁睁看着生命从顾小绒的体内渐渐流失,命运的轮回沉重地压在他的身躯之上,将他落入没有尽头的黑暗,碾磨殆尽。
在那条空旷无垠的道路上,希里斯横抱着艾丽西娅,静静朝前走着,月光将他们的身体照射得莹白剔透。他垂首往下望去,怀里的女孩紫色的长发蓬松地垂落下来,她睡得并不安稳,眼角似有泪痕。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着,眼前的路似乎没有尽头。渐渐的,怀中的艾丽西娅开始变得透明、破碎,最终化作了一片片蝴蝶。
数个身影在他的怀中变换、交叠,最终停留在顾小绒沉静的面庞,她仍旧是以同样的姿态蜷缩在他的臂弯,双眼轻合。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身影已被白色的羽翼覆盖,身体逐渐透明。
这十年来,他便是这样一次又一次,遵循组织的命令,将这些向导女孩们送到晏泽的身边,送向死亡。
随着药剂的持续注入,顾小绒也许会死亡,也可能会成功“逸散”,成为新的“通道”。而根据她所提供的情报,“通道”重启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唯一可能彻底摧毁整个黑暗向导实验的时候,他必须把握住时间与地点精准出击,稍有不慎任务便会失败,使她成为第二个“蝴蝶”。
白狼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收紧,青筋自坚硬的骨骼与冷白的皮肤上突起,他的手腕微不可闻地颤抖着,感官过载的症状持续折磨着他,大脑中嵌入过久的金属夹片已使得他的感知与身体平衡出现了失调,现在的他单凭一己之力已没有把握执行任务。
“我会将信息传回去。”他垂下目光,久久之后才咬牙说道:“这一次不会再出现失误了。”
说罢,他开始拆解顾小绒身上牵连的管子:“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需要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马上就出发。”
南境的夜色星辰璀璨,月华如银。
一道迅疾的身影自远处渺茫的黑暗中闪过,朝着夜幕下的泽卡快速靠近。哨兵对眼前由蒸汽与金属搭建的恢弘城池十分熟悉,亮白的灯光照射在泽卡的边缘,此时已是凌晨,原本络绎不绝的出入口已一片空寂。
不过这不是他今日的行动路线,哨兵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某处城墙靠近,他的向导以惊人的速度跟上,并同时启动了干扰器,绕过了监控器与热感应器。
他们隐在角落里,直到向导的精神力探查完周遭的环境,确保安全后才再度动身。哨兵想要以全速行进,又有些犹豫,他回头望向自己的向导,护目镜后的深色双眸明净透亮。
“那个……前辈……”楚飞有些犹豫地开口。
与他一步之遥的距离,周成山已将一位巡逻的敌方士兵缓缓放到了角落里,他的身手又快又稳,几乎令人无法捕捉,连多余的血点都没有洒出去半分,敌人在几乎还没能靠近楚飞的时候就被他处理得一干二净。
“按照你的节奏走,我没问题。”S级向导从容地回应着他的哨兵,语调中甚至不带有一丝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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