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的面容猝不及防撞入她的心间,她曾在寂静的夜里悄悄想他,在刀山火海的险途、在和死亡擦肩而过的间隙、在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她绵长而悄无声息地想着他。
而现在,这份想念被猝不及防地提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被如此直白的剖开,露出她滚烫的心脏。
她已经离开了他那么久,也不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是不是还是像以前那样昼夜不分地工作,有没有在任务中受伤,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他还恨她吗?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很生气,还不如就让他这样恨着她算了。
不知道晏泽是不是用了某种特殊的精神攻击方式,顾小绒只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住翻涌的情绪,她的眼前一片朦胧,滚烫的眼泪无知无觉地滴落下来,汇聚成一片湖泊。
她一直都高度紧张地斡旋在危险的人物周围,竭尽全力遵循命令、传递情报,以至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样的想他。她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晏泽的手正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替她拭去眼泪,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泪水如同大雨倾盆。
等到这一场滂沱的泪雨终于接近尾声,知觉才缓缓回归身体,她的视线重新聚拢,鼻尖萦绕着晏泽淡淡的古龙味,他已将她抱在怀里很久。
顾小绒浑身出了一层热汗,声音也变得嘶哑:“你是想要我自愿成为下一个‘通道’,是么?”
晏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将下颌抵在她的额前。论强兼容度与承受力,她确实是一个完美的载体。
顾小绒看着那双眼,神思不自觉陷入恍惚。如果她能接替晏泽,成为下一个“通道”,继续维持下一轮“核心”的运行,那么这场持续数十年的实验就成功了。这座由向导的尸山血海堆积起来的高山,终于打破了命运的诅咒,他们终于可以从这无止境的轮回中解脱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艾丽西娅在后期不再传递情报,而是选择与我合作,成为实验进程的一部分。”晏泽望着她,问道。精神图景中潮湿的雨意已渐渐退却,日光升起,将晏泽深蓝的眼眸映照得冰冷璀璨,彷如宝石。
“嗯……?”顾小绒被那双粲然的眼捕获,连语调也变得迟滞。
“因为她已经感觉到,如果这个实验是成功的、可行的,那么北方最终也会无法抵抗住压力,他们会暗中获取我们的数据,推进同样的实验,复制我们的路径……毕竟,法律和道德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晏泽淡然地分析道。
只需一个“核心”,便能同时管理与对接上百个哨兵。对于高层而言,即将倾塌的帝国、与这样一套高效且稳定的向导运行体系相比,孰轻孰重,结果不言自明。
中央公会汇聚了全帝国上下最精锐的哨兵力量,都是A级以上的优质哨兵,因此他们几乎都能得到相对充足的向导资源,可是地方公会与B级以下哨兵的待遇就差了很多,各地的禁制塔几乎都一直处在高压状态,各地哨兵失控的事件也愈加频繁。即使没有南北分裂,稀缺的向导也最终会导致哨兵的暴动,帝国的基石仍旧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与其如此,不如让南方承担所有的罪名,外战可以使北方抛却内部矛盾、一致对外,战争消耗的一部分哨兵也刚好缓解了压力、达到可以持续的平衡……
现在的一切叙事,早已超过了南北双方的分裂与胜负,如果问题得不到根本解决,那么同样的问题仍旧会卷土重来,没有赢家,也无人幸免。
顾小绒的睫羽微微一颤,她几乎无法相信,现在的她竟然完全理解了晏泽的努力与艾丽西娅的选择。
“艾丽西娅最后还保有意识吗?她知道自己在攻击曾经的战友吗?”顾小绒的脑子还维持着最后的一丝清明。
“我只需要最后一点时间去完成这个实验,小绒。”晏泽的手猛地收紧,将顾小绒的身体由内到外紧紧裹住:“真的,只需要最后一点时间就好。”
“现在实验距离真正的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如果你真的想终结这场苦难,这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牺牲……”晏泽的声音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轻柔与蛊惑,他的指尖轻轻挑起向导女孩的下颌,她眼中的光华已然消失,只剩一片沉沉的雾色。
如果战争可以结束、帝国可以存续、所有的哨兵与向导也能得到拯救,那么他呢?
这会是韩奕渴望的结果吗?从今往后他是不是就不用再出生入死、遍体鳞伤了?
“对,他再也不会那样辛苦了,是不是?”晏泽摩挲着她的鬓发,温柔地引导着她,声音飘渺而低沉。他的眼眸变得晦暗,如同卷起了一场黑色的风暴,将她拉入其中。
她随他一道缓缓沉入了那片黑色的沼泽,身躯微微颤抖着,眼中混杂着悲伤、期盼与渴望。直到此时,晏泽的精神力才彻底击碎了顾小绒的防御,他全然地渗透了进来,将她拆吃入腹、吞噬殆尽。
“好孩子,答应我?”他将她揽在怀里,轻揉地抚弄着,声线变得空濛。
长久的等待之后,那张空洞的脸乖巧而顺从地,朝着他点了点头。
被南北双方反复争夺的塔尔蓝,此时几乎已成为了一片废墟。
轰炸机饱和式攻击之后,剩余的焰火已将倾颓破碎的建筑残体烧到漆黑,天际也因为连绵的战火,变作了极其暗淡的昏黄,甚至隐隐有一股血色。
黑色的硝烟自焦烈的土地上升起,塔尔蓝远处的海域也早已停满了北方帝国的战舰。南方军在此处刷新了内战中占领时限的最短记录,在南方发动的突袭之后不过三天,塔尔蓝便重新回到了北方的势力范围。
年轻的战地护士洛蒂跟随在医疗队伍的最末尾,她拎着沉重的医疗箱、步履匆匆,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了一层薄汗。这不是她第一次上前线,却是她第一次跟随队伍去治疗如此重要的人物。在队伍之前的两位年轻医生,一位是他们的队长布莱恩,另一位名叫科林,是韩奕少将的随行医务人员。
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帝国少将的身份之外,韩奕还是本纪元里唯一的一位黑暗哨兵,因为他的到来,南方军几乎是一夜之间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们的队伍中没有人有过相关的经验,只有队长处理过一次S级哨兵的伤情。因为五感尖锐、危险层级高,哨兵的治疗过程几乎都是带着禁制环、手铐与脚镣完成的。他们的力量超乎常人太多,又因负伤而受痛,有时仅仅只是挣动一下便会给随行人员造成重伤。
因而比起普通士兵,医务人员最害怕面对的就是哨兵,A级哨兵在治疗时都常常伴随着风险,何况更高层级的哨兵。S级几乎已是大众恐怖的极限,而黑暗哨兵,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范围。
在前线的军营中,驻守的哨兵打开了门,让医疗队伍进去。洛蒂在队伍的最后,一时看不见室内的情况,只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她能感觉到周遭有些紧张的氛围,五分钟后,见队长朝她招手,洛蒂这才从一众人墙中钻了进去。
眼前的男人浑身是血,正坐在一张行军椅上,他的脖子上拴着禁制环,手铐将他的两只手各自分开拷在金属的座椅扶手上。男人的头发深黑如墨,眼睛似乎因过多地失血而有些晕眩,正难受地闭着,从他的体型便可以看出,这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哨兵。
年轻护士来不及思索,在队长的命令下立即打开了医疗箱,开始缝合伤口。因为镇痛药和麻醉剂的使用会降低哨兵的敏锐程度,所以只要是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哨兵一般都尽量避免使用此类药物。看上去少将是已示意过不需要用药,于是清创与缝合便直接开始了。
洛蒂缝合的地方是右肩与右臂的伤口,她的队长则负责左侧更加严重的伤口,那里有一处撕裂开来的贯穿伤,看上去像是旧伤,需要拆开线重新缝合。
哨兵的肌肉坚硬程度远超常人,洛蒂不得不开口请求少将稍微放松一些,那双湿润的黑眸微微睁开,韩奕轻轻点了点头。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她能看到长官微微颤抖的唇角,因为疼痛,冷汗将他的脸颊浸得湿透,在这样严重的伤势下,他也只是小口地喘息着,并无多余的声息。
洛蒂不自觉呼出一口气,在众人的口耳相传里,她几乎快要把黑暗哨兵想象成怪物,可现在在她眼前的,不过是一具同样会负伤、会疲惫的血肉之躯。
少将的体型将这套束缚着他的手铐与椅子衬托得十分单薄,好像他只需轻轻一用力,那些多余的东西就会像纸片一样破碎似的。也许考虑到了这一点,少将的手自始至终安安稳稳地放在扶手上,更显得手铐与禁制环只是拿来安慰医护人员的道具。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才将伤口处理完毕,还好少将的伤都并未危及性命,只是有些发烧,清创与缝合完毕后,洛蒂一左一右在长官的手背上扎进针管,他需要输血以及消炎。她听见队长与科林在低声交谈些什么,大概内容是需要如何降烧、观察,以及后续的休息静养之类的。
她瞥了眼少将冷汗岑岑的身体,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找到了一件放置在旁的军服外套,她将那件外套拿过来披在了少将的身上,顾及到他的伤情,她把动作放得极轻。
“谢谢。”哨兵喉头微动,低声说道。
完成工作后,医疗队伍迅速退了出来,莱安几乎是在下一刻就走了进去,完全不打算给伤患片刻休息时间。
韩奕才刚刚穿好衣服,因为发烧,他的面颊有些泛红,额间全是冷汗。
“终于演完了啊。”莱安一进来就点开了手上的启动器,韩奕脖子上的禁制环与手上的镣铐也应声打开:“这些人的反应也太夸张了。”他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嫌弃,随后轻轻碰了下鼻子:“好大股血腥味。”
听闻此言,他身旁的金发哨兵便上前准备开窗,在距离窗子一步之遥的地方被一位女哨兵截住,佐伊是中央公会新一批哨兵中最拔尖的一位,带着年轻人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猛劲,和对方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少将才受了伤,不能开窗见风,请您理解。”
艾维偏过头去,见莱安摆了摆手这才作罢,退回原来的位置。
“行吧,说正事。”莱安坐到韩奕对面,他脸颊上的纱布已经取了下来,露出一道深红的伤痕:“你让我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
韩奕对着一旁的佐伊点点头,女哨兵随即会意,和自己的向导退出了房间,出门时十分刻意地撞了一下艾维的肩。
“年轻人火气真大。”莱安眼睛不抬,嘴角却弯了弯:“你很受拥护啊,少将。”
“说正事。”韩奕淡淡重复了一遍莱安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他的声音还有一些暗哑。
“好好好。”面对低气压的韩奕,莱安明智地选择了收敛:“皇家公会可以抽调出30对哨兵与向导支援,人我给,方案你来定。”
“嗯。”韩奕抬眼扫了下名单,惜字如金。
“具体事务你安排给艾维吧。”莱安朝着自己哨兵偏了偏头,门外传来了一些动静,看上去排队要见韩奕、汇报工作的人还很多。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我的人交给你差遣。”莱安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顿住了步伐。韩奕向来行事稳重,这一次却透出一股压抑的狠戾与急迫,他在战场上几乎是不留余力地虐杀着南方哨兵,一刀下去穿透整个胸腔,刀刃还能深入到墙体一尺。战场遗留下的刀痕与血迹,几乎到了足以令己方哨兵胆战心惊的程度。
“你确定要这么快发起行动?德斯菲尔军港的防护等级可不低,南方的主力军还保留了力量。”莱安的手已搭上门扉,却还是开口说道。
“如果上将觉得现在的情况经得起拖延,那也可以。”韩奕神情淡然。
“我是担心少将你的状态。”莱安转过身来,那双紫色的眼上下一扫:“才折了一个S级哨兵,要是你再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和陛下交代。”
“你上次支援的速度不是挺快的么。”韩奕的嘴角牵起一丝不带温度的笑意。
“评估好身体状况再出任务。”莱安被噎住,半晌才咬牙切齿挤出了一句话,打开门走了出去。
顾小绒在迷蒙间睁开眼,视线一片朦胧,她望见了一池冷寂的水,许久之后扩张开来的瞳孔才缓缓收缩,她这才看清了眼前森冷的金属穹顶。
一道炽烈的白光朝着她照射过来,让她不由微微眯了下眼、偏头躲避,周遭似乎响起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她听得不甚清晰,可是有一道声音却近在咫尺、越来越近。
“顾小绒。”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顾小绒!”
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他俯身贴近她的身畔,熟悉的鸦片味信息素冷冽而锋利,充满了高阶哨兵自上而下的压迫感。她在恍惚间终于看清了那双冰绿的眼睛,感官像是忽然回归了身体,无数杂音忽然涌入耳畔,随后是说不出来的晕眩与痛苦。全身上下都在痛,好像每一处都被针尖细密地穿刺,一动不能动。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经历了一场抢救,仪器尖锐的声响还在不断起伏,她望着眼前的希里斯,思绪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迟滞。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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