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乌桕

脚掌踩在松软的沙滩上,神奇的触感让棠宁瞳孔放大,放松脚趾,直至整双脚埋进沙子里,奇妙的体验让她的小脸蛋漾起笑容。

檀西从身旁走过,面对大海,声音难得的轻松。

“过来帮忙吧。”

他的臂间挎了只小桶,右手拎着从烧烤摊老板那里借的小铲,柔软的头发半扎在脑后,白衬衫在微风中飘扬。

他现在看起来比在码头的时候要开心。

小棠宁脸红地想,或许……这其中也有她一份功劳。

棠宁被这份快乐影响,一扫之前的不闷,欢快朝他跑去。

无人的沙滩有两只小小的身影。

檀西找了块柔软的沙地盘腿坐下,将在便利店买的盐巴全灌进空矿泉水瓶里。他浓烈隽秀的眉和游离于男孩与少年之间剔透的眼眸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格外认真,手掌半拢在瓶口,心里计算着用量,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谁也难不倒、谁也困不住的自信骄矜。

棠宁就蹲在一旁认真瞧着。

檀西有一个安静的灵魂。

他像海水,既能包纳万物,但也融入不进一粒沙尘。

偶尔流露的淡漠疏离让棠宁对他的过往充满好奇,但她并不敢无理地去打扰,最多只是……

檀西高挺秀气的鼻梁上沾了沙子,棠宁思虑过后将自己的手绢拿出来。

“擦擦吧。”

她睁着懵懂的眼睛,离开学校、离开那堆烦人的事物后,她有一种山野林间特有的纯稚。

棠宁的声音柔柔小小,指着檀西鼻尖,“不小心沾上沙子了。”

檀西一怔,在她温柔的嗓音下,有一刻失神。

不知为何想到,如果自己接了她的手绢,她一定会非常开心。

檀西在犹豫过后朝那张手绢伸出手,棠宁却又突然收回,错愕之际,她猝不及防朝他脸颊凑来——

两张小脸倏地靠近,柔软的绸缎擦过面颊鼻尖,带来一丝幽幽的玫瑰香息,檀西呼吸一窒,棠宁右脸梨涡处一颗颜色清浅的小痣,在他眼底逐渐清晰。

檀西有些不习惯,不着痕迹地侧开,被阻止。

“先别动哦。”

棠宁认真帮他擦脸,手帕被细心叠成一个小四方形。她还以为是上面的香味太浓将他熏着,赶忙解释:“这是美容中心送的手绢……我觉得很好看就收起来了。”

其实这个手绢是舅妈不要才丢给棠宁的,棠宁却很宝贝。

这是丝绸,在老家可不容易见到。

棠宁对一切意外之喜都很珍惜。

就像手绢,就像……檀西。

“檀西……”

棠宁的声音小如蝇蚊,她偏过头,红色从脸颊蔓延上耳尖,“我听万爷爷叫你阿檀,我……能叫你阿檀吗?”

檀西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

“你、要是介意,那就算了!”

棠宁脸红到语无伦次,声音小到不仔细都听不清,“我、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

不过一个名字,檀西倒没有过多关注,他还陷在手帕的柔软香气中没回过神来。

记忆里也曾有人拿手绢替他擦脸。

那时的檀西要比现在更小,穿着优雅的西装小马甲坐在桌边,女人拎着手帕,眼中含着温柔的笑:“阿檀别动哦,生日蛋糕又蹭脸上了呢。”

时光流逝,旧景不在,记忆中的女人形同枯槁,也再没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温柔的擦脸,这明明是个被人珍惜的动作。

她……竟然在珍惜自己吗?

不知过了多久,檀西回过神来,在女孩期待的眼神中,他点了点头。

棠宁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所有人都讨厌自己的时候,她终于,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束光!

满满的喜悦和感动涌上心头,棠宁羞涩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阿檀。

带着少许口音的嗓音叫他的名字意外的甜美,像含着一朵还未融化的奶油蛋糕,檀西扶着瓶子的手斜了一下,盐巴漏了一些在沙地上,他盯着那滩细碎闪烁的晶体思绪放空,许久,透过灵魂的,轻轻应答了一声。

两人收拾好东西,提上工具去赶海,檀西在这时才发现少女的脚。

“你的鞋子呢?”

棠宁没穿鞋子,小脚丫在褐色的沙滩上白得更加明显,像莹润的贝壳反着光。她不好意思地把脚往沙子里藏。

“我的鞋子是皮鞋,没办法走在沙滩上。”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鞋子是舅舅买的,棠宁不愿意弄脏。

见檀西没说话,棠宁有些忐忑:“没穿鞋不能下沙滩吗?”

檀西被问住,“……也不是。”

他在想,沙滩上可是有很多贝类石子的,而她看起来又很笨,说不定就踩上去了。

棠宁却先误解他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暗淡了,自觉转身往回走。

檀西:“你去哪儿?”

棠宁回头,模样像只被霜打蔫的茄子。

她先看了眼自己的小脚,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说,“那我……还是去一旁等你吧。”

檀西的眉头皱紧,她明明很想玩,而且自己又没有赶她走。

她这种讨好又委屈求全的性格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

“笨蛋。”

和棠宁上次捏碎鸡蛋一样,檀西并没有责怪她扫兴,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弯腰脱下自己的鞋子,连着小桶一起拎给她。

“笨蛋棠宁,你穿我的吧。”

海滩的风很大,檀西的鞋子穿在棠宁脚上前面有一截是空的,但是她的心却被另一种感情填满。

妈妈,从前你一直念着的生活的希望,或许我现在找到了。

棠宁过了在华川最快乐的一个下午。

他们在退潮的湿泞沙滩上奔跑,棠宁看见蛏子受不了盐巴主动从洞穴里钻出来,还有搁浅的海葵,埋在沙子里吸饱水的猫眼螺……直至最后玩累了,两个小孩并排躺在沙滩上。

铲子插在一旁,借来的小桶快装满了,螃蟹在里面发出声响,夕阳的光染红半边天,橘色的云就在眼前飘啊飘。

棠宁想到请假的事,没忍住问:“阿檀,你怎么请了那么久的假?”

檀西仰躺在沙滩上,“因为家里有事。”

棠宁顿了一下,意料之中的理由。

棠宁正想不明白,下一秒就听见檀西说:“我的爸妈不在这里。”

空旷的天地间,他的声音更飘渺了。

棠宁心一震。

檀西的父母原来不在他身边,所以有事都得靠自己吗?

他……是和自己一样吗?

棠宁五味杂陈地侧过脑袋,少年已经累得闭上眼睛,他秀挺的鼻尖和花瓣般柔软的双唇再没让棠宁感受到惊艳,只有心疼。

密密麻麻的心疼,棠宁死死咬住唇瓣才把这股疼痛按耐下去,想说什么,檀西已经在她身旁睡去。

小王子在经过一系列磨难过后,终于沉稳睡着,梦里没有怪兽,虽然身体疲惫,心灵却获得久违的空旷平静。

这一觉睡了好久,等檀西清醒,已经暮色四合。

他惊诧于自己竟然在无人的沙滩睡着,又不得不在大脑没反应过来的那刻去寻找那个熟悉的人影。

棠宁去了哪里?

昏暗的天色从四周笼罩过来,潮水声灌进耳朵,天空与大海打翻同一种颜料,世界跌进神秘的蓝里。

蓝的寂静,蓝的可怕。

棠宁就站在不远处的海水中,蓝色海水似乎有灵性,温柔地冲洗着她的小腿,她的背影带着梦幻般的朦胧清丽,在暮色中变得柔和。

时间变缓下来。

檀西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唯一知道的是,他睡了多久,她就守了多久。

从天亮守到天黑。

这是一种从未尝试过的平静。

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不叫醒他,更不清楚她回家后怎么向大人们解释。这里离大海太近,在华川长大的小孩,从小被告诫天黑要远离海域。

也或许没有人告诫她,毕竟,她连不能直视白雪都不知道。

檀西撑起身,扫到脚边摆放整齐的鞋子,怔了怔,绕过鞋子朝她走去。

棠宁静静站在浅水区,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神秘地嘘了一声。檀西有些疑惑,她将手心里的东西递给他看。

棠宁的手心里,有一只小螃蟹,黑乎乎一小团。

小小的人捧着小小的螃蟹。

檀西蹙眉,想起这只蟹是他不久前捉的,扔进小桶里一直不安分,拼了命想出来。

棠宁捧着螃蟹凑近:“你再看看呢。”

檀西仔细观察,这才注意到,黑乎乎的螃蟹身下抱满籽,有些已经孵化出来,芝麻大的小东西紧紧依附着母亲。

原来这是一只怀孕的母蟹。

“我听它一直在桶里吵,害怕影响你睡觉,结果一看……”

这是一只怀孕的母蟹拼了命想为孩子再谋一条生路的故事。

“这个母亲,一定很宝贝它的孩子。”

棠宁捧着手,眼眸中的温柔隔着暮色一览无余。

檀西怔怔望着蟹出神,螃蟹也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只知道不顾一切找寻离开的办法,在棠宁掌心翻腾。

它在翻腾时不小心夹到棠宁,女孩“哎呦”一声又立马咬紧嘴唇,檀西这才回神。

棠宁白嫩的掌心红红的,一看就被夹很多,她忍着痛,为刚才的“惨叫”感到抱歉。

“我看你刚才睡得很好,不想吵你……”她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装作凶凶的模样,又有一些委屈,“你又夹我,连你也欺负我,我这一次真不放你走了!”

棠宁说话的时候,发丝在风里飞舞,毛绒绒的碎发将那张脸衬得更加可爱美好,檀西被她的真诚晃了一下眼睛。

“棠宁。”

檀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或许是他知道了她潜意识里是希望放生的,又或许是其它什么原因。

他突然想满足她的愿望。

“放了它吧。”檀西听见自己说。

果然棠宁听见这句话倏地抬头,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让她不停眨眼给憋了回去,最后只是哽咽着说了句,“谢谢。”

檀西从来不知道螃蟹会游那么快,一溜烟就跑不见。等到彻底看不见螃蟹影子后他说,“回家吧。”

棠宁点点头,在檀西身后默默跟上,忍不住在心里窃喜。她觉得,平日里难走的街,今日似乎也不是那么难走了。

夜里的街道亮起灯光,远离大海周遭变得热闹起来,华灯初上,大人们的夜生活才刚开始,棠宁和檀西往家里走去。

街边的警笛声吸引棠宁注意,她疑惑地往前迈了两步。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半趴在地上,身后的男人朝她挥舞拳头,警察们动用武力将他们拉开,四周围满了人在讨论,棠宁听见有人说这两人是夫妻,丈夫喝醉酒就爱朝妻子出手,这次直接招来了警察。

棠宁仔细看着,觉得两人根本不像夫妻,简直是仇人。

男人打红了眼,又喝了酒,两个体型壮硕的警察也无法拉开。而女人,她的睡裙被撕烂,抱头蜷缩在地上,嘴里发出痛苦的惨叫。

棠宁看得心疼,正想说话,忽然发现身旁的檀西自从停下便没再说话。

在前来支援的警笛声中,棠宁缓缓转头,檀西的身影立在黑夜里,嘴唇紧闭得像一把钳子,警车灯光扫过,他的脸上煞白一片,男人的闷拳仿佛隔空挥在他身上。

棠宁不敢呼吸。

此刻的檀西正独自承受痛苦,他溺在阴影里,无声无息犹如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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