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你怎么了……”
棠宁好害怕。
檀西的样子,痛苦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棠宁急得去握他的手,可惜少年的四肢仿佛被剁掉投入极地冰川,冰冷彻骨。棠宁只能为他揉搓着、温暖着。她以为他是怕了,一直在说:“我在这里,你别害怕,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陪着你……”
檀西的意识在棠宁的呼唤下逐渐回笼,少女紧握着他的手,无处安放的焦虑和担忧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檀西知道他又被魇住了,在黑暗里他常被魇住,特别是还听见刺耳的警笛。
他觉得他下一秒再不苏醒,她估计就会高声叫“救命”了。
“我没事。”
檀西听见自己这样对她说,他将她吓住,很抱歉。
没想到少女听见他的声音,竟然委屈地径直扑进他怀里,紧紧拥住他,泣不成声:“你吓到我了。”
背景里是警车驶远的声音,她的体温不遗余力传过来。檀西的嘴唇泛着死皮,嗓音疲惫又喑哑,他看着棠宁的头顶,想用手去安抚,最终还是垂下。
“抱歉,下次不会了。”
—
檀西的失态只有那一夜,棠宁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怕黑。
怕黑?
在棠宁的印象里,怕黑一般是严重创伤后才会有的应激反应。
檀西有过严重的创伤吗?
棠宁合理怀疑是他见自己好糊弄,便随意找了个理由来搪塞自己。
近来舅舅回家总会长吁短叹,那天晚上长街的警笛甚至吵进他的耳中。
从舅舅那得知,那家的丈夫经常干出喝酒后殴打妻子的事,警察都不知道出动多少回了,这次格外严重。
棠宁问:“那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舅舅穿围裙的手一顿,话中盛满怜惜,“那还有为什么。”
“为了孩子呗,她的孩子才三岁呢。”
棠宁胸口闷闷的,堵着口气不上不下。
“不过听说这次她要离婚了。”舅舅走进厨房,声音逐渐被炒菜的声音掩盖,“带着孩子一起……”
棠宁撑脸坐在桌边,心里总算安心一些,她盼望着能听到那个女人的好消息。
临近期末的时候,华川下了一场大雪,棠宁背着书包经过那条老街,鹅毛大雪在空中飞舞,棠宁缩在伞下,白色经幡在大雪中飘摇。
那个女人死了。
据说是带着孩子一起跳了跨海大桥。
舅舅与棠宁的谈话,才没几天的事,棠宁很难相信,这么活生生一个人,此刻竟然沉在海里。
是夜,棠宁带了束白菊来到跨海大桥,桥面的灯柱,像连接天空与大海的星星。
棠宁在这里遇见了檀西。
“她丈夫跑到她家里一通闹,说死也要带走孩子,她爸爸本来身体就不好,听说没熬过这个冬天,不能和自己孩子在一起,她也绝望了。”
檀西仍戴着那顶黑色针织帽,说完话将带来的东西放到棠宁的花束旁。棠宁看过去,这才发现放在地上的不是鲜花,是一盒芝士味奶酪棒。
棠宁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三岁的孩子,是不喜欢花的。
本来没什么,但是看着这样的檀西,棠宁竟然有一点想哭。
檀西不说话的时候,静静望着海面,棠宁知道他在为那对母子难过,但是她总觉得他身上的悲伤说不出的浓烈,不像是在为陌生人惋惜,更像……更像坠进海里的是他。
棠宁忽然想起他说过,他的父母都不在身边……
夜里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雪稀稀疏疏落下,这就是华川的冬日。
远处的船只不知是在前行还是在打捞那对母子的尸体,檀西静静注视着,似乎能感同身受船体的飘摇。
檀西其实不喜欢大海,更加不喜欢船。
坐在船舱里会有不知前路的茫然,站在甲板上又会被雾雾湿衣裳,还有最令人感到恐怖的,是被幽蓝海水包裹却无法逃离的绝望。
有什么比绝望更能摧毁人的心智呢?
檀西跟随船只的动向偏转脑袋,袅袅雾气中缓缓对上一双认真的眼睛。
是棠宁清澈纯稚的双眼。
雪下得越发密了,她不知何时已经将衣服的帽子戴上,一条围巾将自己缠成雪宝宝。
一定很暖和。
檀西从来没向其他人露出过这种需求,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真的、真的很需要这种温暖,那次情急之下的拥抱,他仿佛短暂地拥抱了次春天。
棠宁却在此时开口:
“檀西,没有人把你当宝贝吗?”
她仿佛只是在问一句:你吃饭了吗,你要外出吗,话中不带一丝旖旎,却足以震颤檀西的灵魂。
“真巧啊。”棠宁笑了笑,说,“我也没有。”
尽管舅舅对棠宁很好,但是他也无法不顾及着舅妈,棠宁灵魂深处,仍是孤独的一个人。
但是——
棠宁心想,从今天开始就不是了。
世上没有所谓的永恒,但是至今往后,大好春光,我可以陪你一起看。
棠宁笑了笑,“檀西,你来做我的宝贝吧,我会非常疼你。”
棠宁的嗓音随风飘在耳畔,软软的带着一点乡音,在她魂牵梦绕的山野林间,将檀西当作一只掉出巢的幼鸟在呵护。
于是,檀西眼里的寂寥渐渐退去,在少女温柔晶亮的目光中,他心里侯然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脉络蔓延生长。
棠宁的眼睛像星星,星星虽小,光芒却永恒。
他好似看见她在无声地说:就让我们永远依靠吧,做浩瀚宇宙里,渺小但互相照耀的星星。
檀西觉得,人间风雨,有棠宁在,他不会坠落了。
华川又飘雪了,檀西在风里站了好久,内心被疯狂顶上来的情绪支配,在一笑间很好掩藏。
他突然怕她委屈自己似的舍不得她对他那么好。
“笨蛋。”
檀西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多买的水果味奶酪棒,臭店家非要他凑单,现在看起来还有别的用处。
“比起疼我,我更希望你疼自己。”
—
期末考试结束那一晚,华川下了史无前例的大雪。
舅舅和舅妈又吵了一架,起因是舅舅委婉地问棠宁愿不愿过继在他户口上,棠宁还没说话,舅妈就冲出来。
“我是生不出孩子了是吗?”
舅妈今年三十六岁,并未被任何人批判无法生育。
“傅若勋,你这样说,我只会觉得你在嫌弃我。”
在舅舅与舅妈的争吵中,棠宁才清楚,原来舅妈之前那个孩子是意外流产。舅妈出去买菜,却遭遇一场意外,她受到惊吓,回来没过多久孩子就停了胎心。
两个人吵了很久,最终这场冷战一直到舅妈娘家的阿妹怀孕才结束。舅妈要回娘家过春节,舅舅自然要陪同,只是不带棠宁。
春节七天,华川安静的如同空城,这里禁炮,除了公路两侧高挂起的灯笼和商铺门口新换的窗花对联,竟然没有一丝年味。
棠宁坐在音乐广场的喷泉池旁,蔫巴地用棍子搅着杯子里的麦芽糖,灰鸽不远不近守着,她故意将麦芽糖递出去,似在无声地说:看吧,你又吃不得这个!
鸽子可看不懂人的脸色,招来大军把棠宁围得水泄不通。
棠宁无聊极了,或许华川像空城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檀西不在。
檀西在棠宁的世界里失踪了。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七天她也曾偷偷经过他的家,花坛里的草没人打理,被雪压得东倒西歪。
她只能往他家的信箱里扔糖果,一天一颗,整整七颗。
新年最后一天。
根本不想面对家里空荡的房间,棠宁在外面晃悠到天黑才回家。舅舅打来电话,问棠宁零钱够不够用,棠宁回答的时候,远方天空陡然乍起轰隆声。
一束烟花在天空炸开,火树银花不夜天。
“这帮人总是这样,在最后一天憋不住,这污染环境嘛……”舅舅在电话里抱怨。在环保公司工作,他的环保意识一向很强。
棠宁没有舅舅那般前卫的思想,她只是觉得烟花可真美啊,像五彩祥云。
烟花的光绚染在棠宁脸上,衬得那一张小脸更加清丽动人。棠宁笑着挂完舅舅电话,低头那刻看见从光影里走来的檀西。
他不知道从哪里赶回来,长发湿湿的,眉眼具是水气,连衣服上都挂着露珠。
檀西比起初见长高不少,如湖泊般柔软清凉的瞳眸在看见她的眼刻,温柔地说:“我去找你,结果你家……幸好。”
面对这样的檀西,棠宁竟然紧张起来。
檀西并未说完话,他看了眼烟花,赶在新年最后一刻,对棠宁说了句:新年快乐。
棠宁的心跳漏了一拍,血液都往头顶上窜。
新年即将过去,檀西似乎在烟花下笑了一下。
“真好,赶上了。”
初二下期到来,学校因教育局规定取消延时课,棠宁虽觉得可惜,但她再不需要依拖延时课才能与檀西有接触了。
春日的天很早就亮,街道还漂着若有似无的雾气,空气中散发着鲜花的清香。
棠宁穿着附中的校服,外搭一件淡黄针织毛衣,扎着两根羊角辫。临水别墅楼下草坪被人重新打理过,花坛里的花朵鲜艳盛开。
美好的景象,棠宁现在的心情却很是紧张。
她双手揣兜埋着脑袋,在柏油路上缓缓走动,别墅区人烟稀少,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心怦怦乱跳。
她用脚尖无意识踢着柏油路上的小石子,小石子被她踢得在地方翻滚,她不时抬头朝着别墅区大门望去。
直到一道声音响起。
“棠宁,等很久了吧。”
棠宁抬起脑袋,檀西从清晨的光里走来。
他今天穿着一身白衬衣,附中的蓝色标志烫印在胸口,黑色的头发看起来修剪过一些,贴着他秀气的脸颊,肆意垂坠着,在阳光下黑玉般闪闪发光。
十四岁的檀西,美好得像春日的太阳,明亮温和不张扬。
他将事先准备好的牛奶递给棠宁,心里为从前丢了她的东西愧疚,声音就越发轻柔。
他望着前方,有着无限希望:
“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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