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真人邀请了佘则在山中喝茶。
问:“王爷在山中住了四日,可有感悟?”
佘则谦逊道:“感悟不敢,却想通了一些事情。”
一德真人点头,说:“愿闻其详。”
佘则说:“起初,我一心想着找到他,却不明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觉得山中的生活,度日如年;之后我与道长们一同做早课、用膳、练字、清谈、练武,渐渐的,发现山中的岁月并非想象中的枯燥。”
他看着茶杯中自己带着微笑的倒影,说:“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我焦躁的心也慢慢的平静下来,这才明白真人要我在这里住几日的目的。”
一德真人欣赏的看着他,欣赏他的悟性,也欣赏他的坦诚。
佘则说:“一直以来,我对仕与隐,总是无法看透。既对世道的黑暗无法容忍,无法同流合污,也无法舍弃内心对匡扶正义的执着,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在追求心中的正道。”
“可是道,到底是什么呢?”
他自问自答:“是越名教任自然,还是名教中自有乐地?”
听着三清山内的虫鸣鸟叫,他笑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样清醒的活着,实在是太累了,累到我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却找不到一点出路。”
一德真人看他似乎已经走出了困境,问:“如今呢?”
佘则放下心结,一身轻松的绽放了一个笑意,说:“道,顺应天道。不论是越名教任自然,还是名教中自有乐地,都是‘我’。做本‘我’,何须在意所谓的坚守正‘道’?”
辗转尘世,看透世道,在仕与隐之间纠缠多年,佘则为自己找到了出路,那就是,顺心而为。
天下有道,他出仕,兼济天下;天下无道,他归隐,独善其身。
颇有所感悟道:“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任真而已。”
任真,任凭自己最真诚的心意自然流露。
他不会像屈子一般,在对世道的绝望中沉睡于汨罗江;也不会像安仁一样,在对仕途的不可得中遥拜马尘;更不会像少陵那般,用致君尧舜的崇高理想,为自己编织一生的苦牢。
他想起以清曾经说过的愿望,他想和他一起,想在渭水沅水交汇处修一栋小房子,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采菊东篱,与世无争。
也明白或许他对自己有一点特别,这些日子自己对他的魂牵梦萦,或许只是因为在连月来的相处中,自己对他的一点习惯,或许自己也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许诺终生、以案为聘的花言巧语之中,或许自己只是愧疚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与所谓的情爱无关。
他现在迫切想要见到以清,验证自己心中的想法。
一德真人看他陷入对未来美好的向往,浅问:“对我的小徒儿,又有什么看法呢?”
佘则回过神,说:“他的屋子很简单,很整洁,他的功课很用功,总是力求完美;他与师兄弟们的感情很好,他很重情,会把他们送他的礼物全部都保存下来;他没有安全感,会在床单被褥上留下淡淡的眷属,每晚要抱着一只带着眷属香味儿的‘岩岩’布偶睡觉。”
“屋子里没有一点关于他身份的线索,也没有一样他会贴身佩戴的物品,他是在担心自己的存在,会给三清观带来灾难。”
他带着不忍:“他,很矛盾。”
一德真人将他的分析听在耳了,微微点头,说:“那孩子身世坎坷,他本来也应该和你一样,拥有亲情、友情、师徒情,甚至爱情。但是都在意外发生之时,将一切可能性毁灭了。”
“他虽在三清观长大,与师兄弟们关系很好,但是这也弥补不了父母亲情的缺失。”
一德真人不知道佘则到底知道以清多少事情,也不敢说的太明白,只提点道:“他曾经很相信一个人,那个人说会回来接他,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人,可是一直没等到,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现在,他同样觉得被你抛弃了。”
佘则心疼的无以复加:是他的姐姐。他以为他被姐姐抛弃在了冰天雪地的义庄棺材里,所以才会这么没有安全感,才会不敢轻易相信人。
但现在,我却在他全心全意相信的那一刻,将他抛弃了。
一德真人怜惜道:“这孩子自来重情,我虽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愿意对你动情,就一定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你。”
他叹了一口气:“但是当你推开他的那一刻,你就已经亲自打断了你们之间的感情与信任。以他的性子,恐怕再难像之前那样,全心全意的相信你。”
佘则悔不当初,从始至终,他都想要借机揭开他的秘密,并不是想利用他的感情去伤害他。
说:“我知道。”
一德真人问:“就算你现在找到他,你们也回不去以前;不管你做了多少事,恐怕都是于事无补,他也许此后都不会再信任你。就算这样,你还要去吗?”
佘则坚定的说:“不管是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我都会对他不离不弃,我愿意重新走进他的内心,弥补我与他之间的信任。”
只是信任吗?
心中只问。
一德真人略带了几分满意,说:“他在黎阳县。”
佘则立马站起身来,拱手告辞:“多谢真人。”
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了。
以宁面带不悦,双臂抱在身前,双腿交叉靠在门边:“跟他说这些干嘛?”
一德真人也不回头,端起茶杯,说:“清儿一生孤苦,需要这么个主动、坚定、大胆求爱的人守着他。”
静笃走来,说:“师祖,有一个姑娘求见。”
一德真人想也没想,直接拒绝:“病了,不见。”
静笃说:“他说他叫小云。”
一德真人一愣,说:“请进来。”
……………………
黎阳县距离三清观约七十里左右,佘则挂记着人,快马加鞭的往那里赶,一路上马不停蹄,连口水都舍不得停下来喝,直到傍晚时分,他终于站在了黎阳县的城门下。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拍脑袋,暗骂:“完了,忘了仔细问一德真人,以清来黎阳县干什么,下榻处何在了。”
说着,惊觉自己竟然有如此失策的时候,牵着马,往县城内走去,心中惆怅:怎么一想着他,脑子都不会转动了?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理性思维和分析能力,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黎阳县人声鼎沸,即便已经是傍晚,却百姓没有归家的意思,街坊点亮灯火,反而显得更加热闹了。
寻人最快的方式,应该就是重金悬赏了。
佘则在脑子里思考可行性,被熟悉的声音打断。
“老大?”
付通在城门口看到佘则,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还真没认错,上前打了招呼,问:“老大,你怎么会来黎阳县?”
又问:“别告诉我你是来参加宝诞节的吧?”
佘则回答:“来寻人。”
察觉不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付通抬起手挠挠后脑勺,说:“我回清河老家扫完墓,正好碰到以清,说是受黎阳县提刑千户夏砺所邀,到黎阳县参加宝诞节,我想着反正也没事,就跟着一起来了。”
佘则一听,忙问:“他在哪儿?”
付通说:“看这个点,应该正在收摊,正好要找他吃晚饭,一起?”
佘则巴不得马上飞过去,哪里有不肯的,便跟着付通去了。
“老大,寻什么人?”
付通不死心的问。
佘则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见到心中那个人,面对付通的追问,有些不耐烦的拧着眉头。
付通心道:乖乖,老大抽什么风?
“以清!”
付通小跑过去,说:“看,谁来了?”
说着,让开身体,献宝道:“方才在城门口碰见了老大。”
佘则看着眼前心心念念的人,这个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着的人,把他折磨得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的人就在这里。他好像冲过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揉进骨血之中,让他再也不能逃离自己的身边。
以清一身常服,见着他,貌地对他笑了笑,招呼了一声:“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不过寻常的一句话,阔别一月未见而已。
但就在这一瞬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以清还在躲避他的视线。
佘则明白了,坦然了,答案呼之欲出。
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动心了。
付通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身侧的佘则,替他回答:“说是寻人。”
“哦。”
以清并没有追问,而是垂着头,默默地收拾摊子。
佘则明白了自己的心,却见他并不想理自己,着急上火,恨不得现在将满腔的心里话跟他说清楚,将自己的悔恨向他解释的明明白白,无奈身边有一个巨大又不自知的大灯笼付通,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实在不是一个恰当的地方和恰当的时机。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看着挂着的风幡,念道:“卜卦摊?”
以清将东西都收拾好了,笑问:“嗯,大人要算一卦吗?五文钱。”
付通搭腔道:“以清这个卦摊儿生意老火热了,平日里来都要排好长的队伍呢。”
以清锤了付通一拳头,笑道:“通哥,少打趣我,不过就是算来玩玩,又不贵。”
佘则认真的看着他,说:要。”
以清微微张口,看着他:“啊?”
付通觉得今日的佘则有些不太对,和平日有些不太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问:“老大的意思是,要算一卦?”
佘则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以清,等着他的首肯。
以清正要背起背篓,被佘则夺过去,只能问:“大人想算什么?”
佘则对他宠溺的笑着:“我弄丢了一个人,想把他找回来。”
以清手里的动作一顿,笑容有些僵硬,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小半步,在微弱的夜色下,笑容带了几分无力,说:“大人,既然丢了,说明是你不要他。他已经放下了,大人不必再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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