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建康府溧水县。
夕阳如鱼鳞般布满天边,红色的霞光照在街道寥寥几片落叶上,平时这个点儿还往来热闹的大街现在早已没了行人身影。
位于青鱼街中心的县衙内,几个穿着深褚色捕快服饰的汉子簇拥在一起,不同于往日早早放了衙的轻松惬意,今日众人皆脚步沉重,神色疲惫。
几个人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摇了摇头,最后为首的一个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看向从内堂出来的老捕头:“蒲老大,这案子都查好几天了,犯人还没影子,可怎么办啊。”
近些日子,原本半年都出不了一个偷盗案的溧水县接连发生了几起妇孺绑架案。
九日前,八月廿八下午,城南柳宅的下人前来衙门报案,说是自家小姐在去首饰铺上的路上被人掳了去,贼人送信要求花五百两白银赎人。
两日后,北街沈家的师姨娘在衣裳铺子失踪,随后有信件送到沈宅,同样要价五百两。
再后两日,西坊杜家杜老三的夫人吴娘子在出门买米后一去不返,勒索信息再次出现。
短短几日之内,溧水县中就接连发生了三起绑架案件,牵涉人员广泛,要求金额巨大。
眼见日子要过一旬,这贼人还没落网,溧水县中现在是人心惶惶,生怕匪徒再次出手,还没入夜便已家家闭户。
官衙为此连轴转地排查了几日,也没找到半丝线索,众人聚在一起,抓耳挠腮地想办法。
蒲捕头最近犯了腿上旧疾,不眠不休几日后,膝盖处的红肿情况更加严重,到如今只能拄着拐杖慢慢挪动。
他用发白磨边的袖口压下几声闷咳,才抬起了脸。
眼下虽带着许久未睡的青黑,但那双阅尽千帆的眼明亮又沉稳。
他简单环视了一圈,压下了众人心中烦躁。
“来,给你们介绍个人。”话音刚落,老捕头微微侧身,露出身后一个人影来。
这人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黑色劲装包裹着的身体稍显瘦削,但肩宽腰窄,姿态笔挺。
众人注视下,少年薄唇微微抿着,白皙的肌肤透出些淡淡血色,垂在身侧的手上有着不少薄茧与细碎的疤痕。
头上额发自然下垂,却遮不住一双漆黑的眼眸和眸中的锐利寒光,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又像是一座孑立的孤峰。
「这是哪里来的侠客,气势如此迫人!」
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几个老油子捕快被这人身上冷冽的杀气一震,不由打了个激灵。
心中暗暗嘀咕的同时,手上功夫也是一顿。
等从那肃杀冷寂的气氛中转醒,暗骂自己没见识的几人才继续拎了个竹椅放在老捕头身后,又从旁边的木几上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这是我小侄,姓裴名烬,身手比我强上几分。这次的贼人行事如此狠辣,我不放心,特意请了他来,这次的案子,他与你们一起查。”
交代完前因,老捕头温和地拍了拍身后少年的肩膀,才颤巍巍地被搀扶坐下。
他没喝那口茶,反而将其递给边上嘴唇发白的二捕头付春山,后者憨厚一笑,一口灌下。
站在他身后的裴烬随之抬头向众人看了一眼,明明是打招呼的寻常对视,却让人感觉像是被一头桀骜的孤狼盯住了脆弱的脖颈。
仓惶扫过黑衣青年越发冷峻的面庞与其背在身后的宽剑,几名壮年衙差均是面面相觑,不敢与之搭话。
蒲老大以前的经历,在场几位都知道一些。那可真真是从刀光剑影的江湖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
几年前,西边来的小拨叛军沿途劫掠,贪生怕死的新县令弃城而逃,是蒲老大率领乡勇们抗住了近百号贼匪,两柄大刀耍得虎虎生风,这才保下了溧水县。
和县衙里那些只能拿着锄头棍子随意挥舞的壮实汉子们不同,当时那把红缨滴血的大刀是如何切瓜一般轻易砍掉叛军头目脑袋的画面,县里那些亲历者们至今记忆犹新。
眼见着面前少年不弱于蒲老大的气势,想必这隐在古朴剑鞘中的利刃,也收割过不少人命吧!
想到这里,众人不禁有些胆寒。
大厅里沉默寂静了几息,才听见一个夸张的声音欢快响起。
“呦,那可真是太好啦!有了盖世神功裴少侠的加入,我们简直是如鱼得水,如鸟入林,如虎添翼啊!一定能在七日,不,三日内就把案子给破了!”
这是捕快中年纪最小,又一贯喜欢插科打诨的梁猴儿。
听到这样的顽皮话,堂中原本紧张冷峻的气氛立刻松快几分。
几个原本还忌惮着张不开口的汉子这时也转过弯儿来了:也是,既然是蒲老大带来的人,总不会出什么差错!
于是,马上又有其他捕快笑着开口:
“你个猴儿,又听了哪家瓦肆的话本瞎卖弄,我们可不兴捧杀那一套!”
“哈哈哈,就是!裴兄弟可别听猴儿瞎说,我们一起商量着来,你别有压力!”
“就是,大家都一起办差,总能找到那些个王八羔子,谁也别想跑……”
二捕头付春山向少年剑客友好地笑了笑,这才对着老捕头说:“蒲老大你放心,我们肯定好好听裴少侠的!”
听到手下人这样说,老捕头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却也没顺势应下。
“你们呀,”他瞥了眼在说笑招呼声中身体更加紧绷的少年,眸底闪过精光,语气颇为意味深长,“还是相互关照着点吧。”
语罢,蒲老大复又垂下眸,沙哑疲惫的声音里带着叹息:“这阵子也要辛苦你们。我老骨头身子不顶用了,帮不上你们什么,但咱们这溧水县的安乐日子,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衙门口的红漆大鼓在风中无声伫立,听闻此言,众人皆收敛了玩笑神色,一一认真颔首应道:“是。”
***
溧水县,七言巷口。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一棵几丈高的茂盛榕树下,穿着桃红袄子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扎着红头绳的脑袋巴巴地往上仰,好像在树上找着什么。
走近一瞧,小姑娘那带着婴儿肥的脸上现在满是急色。长久的寻找无果后,黑葡萄似的圆眼睛里逐渐湮灭希冀的光,慢慢蓄起泪花。
突然,过分的后仰惹得小姑娘重心一个不稳,小萝卜墩般的身体就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去,撞上一个坚硬又带着些温热的物体。
被扶住的小姑娘慌忙扭头一看,本就稀薄的日光已完全被眼前的高大身影所遮挡,透过树叶间落下的碎金,只能隐约看见大团大团的黑色和模糊的轮廓。
小姑娘害怕地向后一蹿,才看清自己撞到的是个陌生的大哥哥。
他双手环抱着一把玄黑宽剑,手背刚才似是磕到了小姑娘毛发细软的后脑,有些泛红。
鞋面上有个灰扑扑的小脚印子,没有什么表情脸看起来分外冷漠。
被对方满身的肃杀寒气吓到,小姑娘原本就积蓄已久的泪水一下子就如断线珍珠滚落了下来。
接连抽噎几下,孩童细弱的嗫嚅声才弱弱响起:“对……对不起,哥哥。芽芽刚才在看……看树上的风筝,不是故……故意的……”
还不到腰高的幼崽哭唧唧地抱着人大腿道歉,抬眼恳求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做错事后心虚的奶猫。
少年剑客眸光一暗,正欲开口,突然,一道略显焦急高昂的女声自旁响起:“芽芽!”
巷子深处,飞快跑出来一个面色慌乱的年轻妇人。
待跑至近前,那妇人先是一把抄起小姑娘揽在怀里,然后才面色紧张地看向裴烬,语气讷讷:“这位小侠士,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女不懂事,冲撞您了。”
说罢,她还用沾着面粉的手重重拍了小姑娘的背两下,刻意控制的力道打在厚实的袄子上,雷声大,雨点小。
来人面上的小心畏惧不加掩饰,少年剑客冷着脸,硬邦邦地吐出两字:“无碍。”
闻言,妇人顿时松了口气,浅浅鞠了一躬,便想抱着娃娃转身离开。
直走出几丈远,那妇人才有些犹豫地回了头,看着少年碎发后清凌凌的眼睛,放低声音劝说:“小侠士,县里最近出了贼人,要是没什么事,还是尽快回家安全些。”
匆匆说完,似是生怕他觉得自己多嘴,妇人没等他的回答,便扭头加快了脚步。
母女两人依偎着走入不甚明亮的小路中。
巷道深深,自觉逃离“险境”的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奶音随风传来:“娘亲,露姐姐…露姐姐给我做的风筝丢了!”
“臭芽芽,都和你说了最近不要出门,怎么还自己出来瞎玩!哎呀,好啦好啦,不哭了,明天娘再陪你来找吧~”妇人本就不算强硬的抱怨转为温和的轻哄,浅浅飘散在空中。
裴烬站在原地,目送着一大一小慢慢走远,直到她们拐进巷尾的一间屋子,消失不见。
突然,他一个提气,飞身跃上了那棵幼童祈盼许久的高大榕树,姿态轻盈如燕。
等重回地面时,他的手里多了一只彩色的风筝。花蝴蝶样的纸面有些褪色,几根风筝应是被树杈拦断了,松松垮垮地立不住形状。
盯着手上松垮的风筝看了片刻,裴烬才挪步走到正位于榕树边的一座无人宅院前。
久未开启的木门被推开时嘎吱作响,带起一片飞舞的灰尘。少年剑客屏住呼吸,垂眸避开恼人的薄烟。
待烟尘落地,入目庭院:一个早已废弃的马棚,四间年久失修的小屋子,院中还有一口水井,只是井沿都已陷落,周边野草丛生。
井边的橘子树倒是长得极好,树叶苍翠浓密,树冠亭亭如盖,巨大的枝杈延伸过院墙。生机勃勃,却又荒草萋萋。
脑海里自动回放半刻钟前,那矮胖的房屋经纪在他面前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模样,刚还被人误认为是“嗜血如命江湖客”的裴烬紧了紧握着剑的手。
玄黑鳄皮鞣制的剑鞘膈得人手心微疼,反复多次,少年剑客才勉强按捺下想要再度拔剑打上门的冲动。
剑光如练,月上枝头。
眉眼桀骜冷漠的少年平躺在荒宅中唯一一间还算过得去的卧房里,生气全无似一樽雪偶。
身下床板朽木发出不堪重负、呕哑嘲哳的难耐呻吟。
漏了一个角的屋顶刚好可以让他看到已经漆黑的天幕,明亮闪烁的星河流淌其上,屋外静得只有几声秋虫低吟。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饭香,剑客常年紧绷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泡在了温水里,敏感的神经突突跳动,带着对陌生环境的兴奋与警惕。
直到肚子里传来的空鸣打断了他不自然的抵触,想起包袱里那几块能硬得磕掉牙齿的麦饼,他呼出一口气,终于平静地闭上了眼。
庭院之外,动静将歇,一屋灯火随之熄灭,黑暗中的溧水县又度过了一天。
存稿过半,可放心入坑。新人作家,请多关照。案件为主,欢迎复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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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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