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裴烬就利落地翻身下了床。
院外隐隐传来些小贩的叫卖声,金色晨光一点点浸染青石铺就的洁净街道,不时有居民从家中走出,双手拢在袖子里,飞快钻进街边一家家贩卖朝食的茶肆。
门口孩童“饶骨头”的吆喝声清亮殷勤,空了一夜肚子的妇人汉子坐上餐桌,或点上一份朴素的粥饭,或拍出一串钱来个奢侈的灌肺羊头汤饼套餐,在瓠羹店蒸屉冒出的蒸汽中,悠哉悠哉地消弭早秋晨雾的寒凉。
七言巷口,也已支起了一个馉饳摊[1]。
昨天见过的年轻妇人站在一口冒着滚滚热气的大锅前下着馉饳,女儿芽芽乖巧地在一旁帮忙端碗递筷。
裴烬走过去,在一张桌前坐下。
小小的馉饳摊里只有两张桌,许是天时尚早,摊上现在还没太多客人,这张空着,另一张桌上也只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
那汉子埋头在一大碗馉饳汤碗中,正吸溜得爽快。
“一碗馉饳,要葱不要芫叶。”难得睡了个好觉,裴烬的嗓音中还带了些微沙哑。
很快,一碗热腾腾的馉饳就被还刚到桌高的芽芽小心地端过来。
看是昨天自己撞到的那个大哥哥,小姑娘怯怯地朝他笑了一下,才跑回娘亲身边。
裴烬抿了抿嘴,目光转回落在眼前的馉饳上。
和小孩脸蛋差不多大的粗陶碗中,漂浮着十几个肉鼓鼓的馉饳。随着瓷勺搅动,白润的馉饳在清亮的汤汁中微微晃动,透过轻薄如纸的皮,显出馅儿的微粉色。
馉饳音同“骨朵”,因其恰似花骨朵一样含苞欲放的雅致外形。
等吃进嘴里,那花瓣般的外皮一触即破,露出里面既嫩又有嚼劲的鲜肉,混着鸡蛋的绵软,将原本就鲜香四溢的馅料又提味了几分。
馉饳皮是用新鲜的白面擀的,带着些清新的麦香,和混着葱珠、虾米香气的汤水一起入喉,胸中蔓延开来的暖意就驱散了早秋清晨的寒气。
裴烬意犹未尽地吃完一碗馉饳,才第一次正视起在摊边忙着做馉饳、下馉饳的妇人来。
她那瘦若竹竿的手臂轻轻一转,就擀出了一张又圆又薄的皮儿,放上馅料微微捏紧,便做成了一朵白玉面花。
看起轻巧,却又带着奇特的韵律,最终成就这般的美味。
“再来一碗。”淡淡收回目光,感知敏锐的少年侠客没在意坐在另一桌偷偷看他的黑脸汉子。
清晨的雾气混着热火慢慢消散,直到第五个空碗堆在桌上,他才放了一角银子在桌上,起身走回家去。
「待会还要练剑,不宜多吃。」摸着只有七分饱的肚子,少年剑客颇为遗憾。
馉饳铺子里,随着裴烬的离开,几位早就远远观望的老客一下子窜到那张空出来的桌子上。
从头至尾孤身坐在隔桌的黑脸汉子自觉把那凉了许久的空碗放在水桶里清洗好,才擦了擦手对妇人说:“二娘,那我先走了,晚上收摊的时候你记得等我,我帮你收车。”
正低头包馅料的馉饳铺老板杨二娘闻言,从忙碌的活计中抬起了头,声音脆爽微甜:
“不用了,王大哥,今早儿已经耽搁你这么久了,你专心干活吧,晚上我给你送馉饳吃。”
黑脸汉子王大郎看着这温柔一笑怔了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憨笑着挠头走了。
***
另一边,蒲捕头家。
被腿疾折腾得半宿没睡的蒲老大准时在鸡鸣时睁了眼。
今日不去衙,他便稳稳坐在堂屋中,用细棉布沾着鸊鹈膏,将随身大刀擦得锃亮。
细致专心地将这位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伙计保养妥当,他收起棉布,院外应时响起一阵饶有节奏的敲门声。
猜到来人,蒲老大忙不迭扬声请入。一抬头,果然见自家门口走进来一个妙龄女郎。
那女郎身着一件藕色窄袖短衫、青色褶裙,如瀑的黑发用一支木簪简单地挽起,身段纤细又不失窈窕,眉眼间是荆钗布裙也掩不住的秀色旖丽。
“蒲叔,我做了些点心,刚好给你送来。”
少女抬起腿来跨过门槛,一双笑眼盈盈弯如新月,嗓音脆如甘泉叮咚、珠落玉盘。
她白皙如玉的腕上正挎着一个精巧雅致的竹编藤篮,一小簇黄色野花插在盖子上,显得格外野趣可爱。
“周丫头呀,快来,来坐,我老头子这下可有口福了。”蒲老大的语气中带了些难得的热切。
他放下手里的刀,走到堂屋桌前,朝着周行露快快招手。平日里总是威严板正的脸上,浮现出格外慈祥温和的笑意。
随着一碟碟点心被摆在桌上,蒲老大的目光越发离不开桌面:一碟新鲜出炉的虾仁小笼,一碟表皮金黄的葱油千层饼,一碗撒着满满紫菜、虾皮和炒黄豆的咸豆花,最后还有一碟造型玲珑的橘红糕。
橘红糕点颗颗剔透如白玉,包裹着其中的一点红,仿佛是冬日雪被下盛开的朵朵红梅,外面是欺霜赛雪的白,里面是傲梅胜霞的红。
小小一粒,橘子的清新、白糖的甜蜜与薄荷的凉爽就被蒸得透透的湿糯米粉恰到好处地包裹容纳在一起,入口软滑,甜韧适中。
“呦,这可是个稀罕货!”蒲老头笑着点了点最后一盘橘红糕,语气中满是期待,“露丫头吃过了没?坐下再陪我这个老头子吃点?”
这不是周行露第一次给蒲老大送吃食。
事实上,每隔几日,这位温婉贤淑的周家女郎都会给护了溧水县多年的独居老头蒲老大送去满满一桌子的美食佳肴。
因此这时听到蒲老大的邀请,周行露也就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我在家里吃过了,陪您坐一会吧。”
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人专注着低头吃饭,一人则从袖口掏出几片木片来看似随意地摆弄。
直到蒲老大将碗碟都清个了干净,老人家一手揉着已经撑起来的肚子,一手慢慢捻着橘红糕、神态餍足地一个接一个往嘴里扔时,周行露才放下手中物什。
少女眉眼平静,不急不缓地开口:“巷子里住进来的那个侠客,看起来用的不是南边的剑。”
这话听起来好似没头没尾,却让蒲老大心下瞬间了然。
拿着橘红糕的手不停,他那双皱纹丛生却依旧无比清明的眼睛看向周行露,正对上她不闪不避的一双浅色眼眸。
周行露的瞳色天生就比一般人来得淡些,是少见的琥珀棕色。当她不笑时,这样的眸子会让她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清丽冷漠,像是能洞悉人心却又离世绝俗的山魅。
只是平日的周家丫头很少不笑,特别是在溧水县的乡里乡亲面前,她的眉眼总是弯起,仿佛春日山间融化的潺潺溪水,带着无尽的和煦暖意。
蒲老大现在看见的,却是这么一双褪去了笑意遮掩的、直白得让人无法回避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一下往嘴里塞了好几颗软糯糕点,才嘟嘟囔囔地开口:“就知道你这丫头今儿个这么早,准是有事要问。”
等他苍老的眼睛中浮现出回忆的光彩,那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江湖往事才得以再次重见天日:“裴烬那孩子呀,是我还在外闯荡时在关外遇到的……”
「1」馉饳多见于宋代诗文,如《东京梦华录·食店》中就有记载。在宋朝,馉饳是一种方便食品,做法相较于水饺和馉饳更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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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红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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