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宅残阳将斜影拉得老长,惊雀掠过檐角铁马,叮当声碎在青苔斑驳的院墙上。
周行露指尖轻抚过石案边缘自带的冰裂疤纹,望着三步外如松柏峙立的少年。玄铁剑鞘映着暮色泛起幽蓝,倒与那人紧抿的唇线一般冷硬——蒲老头果真没诓她,这裴少侠的脾性,怕是比极北玄铁还要硌人三分。
"咕——"
穿堂风卷着酱香掠过剑穗,忽有闷雷自黑衣下悄然滚出。裴烬耳尖瞬间染上霞色,握剑的手骨节发白,偏生还要梗着脖子维持冷峻姿态。
周行露瞧着那颤动的剑穗,忽忆起晨起时瞥见他蹲在巷口馉饳铺边喂野狸奴的模样——彼时这人也是这般板着脸,手却诚实地将去了面皮的虾茸馉饳馅一丸丸舀在地上。
剑客与猫……还真是同类相吸呢!她突然福至心灵地如此想。
眼前人不就像极了那只一感到危险就瞪圆眼睛亮爪子的瑶猫儿——自小烂漫于山野危险间,便养出了连对视一眼都要张牙舞爪地显出气势的脾气来。
这般腹诽,周行露心底仅存的火气也“扑哧”一下熄灭了,唇角微勾,她耐下心解释:“从虎豹山到这三家,杜家距离最近,排场又小,问询起来应是最快的。"
说话时,少女素手轻移,将一碗素油置于燃得正旺的炭火耳杯中,残阳为铜簋前的玉脸镀上一层明亮柔和的金箔。
烫好的热油全数泼在备好料的手擀面碗内,滚油触水爆开的噼啪声“滋啦”激起一阵**鲜香。她再度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沉默的少年剑客。
属于剑客的那双墨眸依旧没有偏移半分,他紧盯着她,仿佛不含一丝丝情绪。然而再近一步探寻,周行露才恍惚察觉里面仿佛有朦胧水雾弥漫,涟漪微起,一下子模糊了她倒映的纤秾身影,心漏跳了一拍。
她立即垂眸,素手蘸着碗壁外汇聚的热气水滴,在桌案上画起了溧水县的简易地图。水痕蜿蜒成精巧的三角,将三家位置圈作寒梅初绽。
“沈宅虽路程不长,但师姨娘怀着身孕,不好疾行又要先寻大夫保胎,负责护送问询的衙差大哥应是要等得久些。
大家都是午时下的山,可师姨娘最快在申时初才能喝上药。裴少侠轻功卓绝,若是利用好中间的脚程差距,便是先去杜家,再去柳家,最后去沈家,也不会落下什么。”
语毕,她又从袖中拿出个平安扣,银红软缎滑过石纹表面,恰停在对方剑尖投下的影子里。这是蒲老大今日交与她的。
随着她的动作,裴烬的目光转至其上:青玉如凝冻春水,透光可见絮状流云纹,边缘处沁着赭色土斑,连着一个五色丝线编成的龟背纹长生结。
玉扣的雕工简陋,络子打得也潦草,但全天下仅此一枚,因为出自蒲娘子之手,被蒲老大宝贝珍藏了数十年。
能拿到这样东西,便是周行露深得蒲老大信任的明证。
见他意会,解释完自己为何能猜出裴烬行踪的周行露继续浅笑和煦,再次提出邀请:“我知江湖人的规矩和我们不同,但好饭不等人,若裴少侠还有什么疑问,不妨坐下慢慢说?”
台阶铺得恰到好处,对面收剑入鞘的姿势也利落如断水。
只是裴烬没有依周行露之言直接坐下,反而正色敛眸,合手抱拳,礼数周全得像是丈量过千百遍,偏生喉间滚了半晌才挤出半句:“周姑娘,刚才冒犯了。”
剑客的心思虽直,但既然是他误会了人家,自然没有草草翻篇的道理。
少年人的赔罪来得直率又爽快,便是心思玲珑如周行露都微微一怔。
“无碍的。”她下意识连忙回道,目光扫过少年半鞠的身体,落在那截黑衣包裹的坚韧有力的劲腰上,让人无端联想起高悬夜空的无辜弯月。
稍显心虚地收回视线,周行露垂眸,手上转着倒空的油盏,盏底洇开的水渍仿佛一张狸奴圆脸。
“无碍的,”她重复一次,佯装未见裴烬微僵的脖颈,只将新剥的橘瓣搁在空碟上:“我姓周,名行露,住你左邻,橘树过墙那户。我不太懂江湖上的规矩,贸然登门,也望你见谅。”
少女青色的裙裾随着动作微微扬起一角,如涟漪优雅轻巧。顺着指尖的方向,正是院中橘子树延展过枝桠的那面墙。
而墙的另一半,庭院齐整,花草葳蕤,生机盎然。
***
金银不愁,却难买心头一口。这是至死漂泊的江湖客常有的遗憾。
毕竟就连那关外百里戈壁中最受欢迎的曼娘酒馆,也不过只有硬如顽石的炊饼,没滋没味的熟牛肉,拉喉咙的劣质浊酒和半潮半脆的炒蚕豆。
不过这话在溧水县里却作不得数——杨二娘的馉饳皮能兜住整勺河鲜,县上酒楼煨的松茸鸡汤香飘十里,就连沿街食铺送的小菜都是片得透光的精美萝卜花。
又如此刻裴烬对着白釉陶碗里的油泼面,握筷如执剑,脆豆芽裹着辣子沾在鼻尖,倒像抹了胭脂的庙会傀儡。
周行露倚在橘子树边闲来无事地抛钱袋,喜增十两伙食银的鼓荷包稳稳落入白嫩手心时,少年正将一筷面叶拨到碗心,入口吞咽的动作郑重如品尝某种珍宝。
少年剑客夹菜和咀嚼的速度都很快,带着活在刀尖上的江湖人不喜在吃穿上花太多时间的习惯。
但一举一动中,他又好似有某种独特的韵律,让人觉得快速却不潦草,随意却不粗鲁。
总得来说,就是颇赏心悦目的吃相。
看到对方是真心喜欢自己做的饭菜,周行露心下也满意几分,贴心地没有打扰对方吃饭的兴致。
直等到对方拿着几个空碗走去井边盥洗,她才开口试探问道:“今日查到的消息,不知可否让我听听?”
摸清了裴烬的做事脾性,周行露也索性省去了溧水县人惯用的那些磨缠拉扯,开口便是直切要义。
听闻此言,井台边的刷碗声戛然而止,汤水顺着粗陶纹路滴答成线,在青砖缝里汇出小小的支流。
倒不是诧异她此行另有所求,只是裴烬觉得少女既与蒲老大相熟,可见在县衙也有些门路,真想了解案子,何必向他这个才来了两天的外来客打听消息。
似是察觉他心中所想,周行露没等他的反问,直接剖白道:“案子迟迟未解决,我与邻里日夜忧心,平日里不敢多出门,早就有些撑不住了。
只是我们不过一群普通民众,人微言轻,力有未逮。裴少侠本事卓绝,见识广泛又聪慧敏锐,我就想请您行个方便。若是我们能互通有无,群策群力,或许可以早点找出那作恶的贼人。”
这话说得诚恳,裴烬却未置可否。
师傅说过,江湖里的姑娘要避,因为她们明明没半点本事却还叫嚣着要一决高下;江湖外的姑娘要躲,因为她们柔弱到闻到些血煞气就会惊叫着晕过去。
且虽只是绑架案,但知道内情的人越多,打草惊蛇的风险越大……
思忖片刻,少年剑客抬头,顾不得才吃了人家膳食的情面,正欲拒绝,“咔!”一阵细响从手上传来。
这是在裴烬掌中裂开的第五只陶碗了。
按捺住心里的笑意,周行露嘴角捋平,终是接过了剩下的残碗活计:“少侠这金刚手的功夫,倒是比剑法更精进些!”
视线掠过他腕间微微突起的青色经络,少女垂下的眼睫忽如蝶栖花枝般轻点:"明日带你去挑套粗陶盏?摔着听响也痛快。"
听出她话中的调侃之意,裴烬猛然后撤半步,还握着一半碎碗的指尖泛红,一时间也忘了刚要说出口的拒绝。
周行露轻笑,似有所觉地缓步往前逼近,从容不迫地将准备好的筹码一一奉上。
“裴少侠有顾虑,我也理解,但我这里有些话,也想请你听一听。
其一,我想跟着查案的事,蒲叔是知道的。你的顾虑他不会考虑不到,能让我来,可见我不会对你们有妨碍。”
事实上,蒲老大乐得多让裴烬多接触接触周行露。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七窍玲珑心前过一过,这人形兵器才能多些人情味儿。
“其二,你虽心思缜密、功夫卓绝,但到底新来,在这溧水县里,我纵是比不上江湖百晓,但论打听消息,我比衙门里的人还更快一些呢。”
语罢,少女视线轻轻停在摆在一旁晾干的白釉面碗上,不闪不避。
是了,哪有正宗西北油泼面不加芫叶的?他今晨才透露出的饮食癖好,晚飨就已被考虑到了。这样的微末小事都不遗漏,对方长目飞耳、利析秋毫的本事可见一斑。
“其三,既说好了要合作,结案之前,你便只管查案,膳食琐事都交与我,也能省你不少功夫。”少年如今住得简陋,又喜欢独自行动,若是案子忙起来,很多吃住就顾不上了。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裴烬嘴唇微抿,显然是听进去了。
周行露察觉有门,殷勤补充道:“案子没结,这几日街上晚食铺子都不会开门。不过你放心,我也不坑你,明码实价。”这哪是说自己不会多要,这是怕不善交际的江湖孤客不好意思呢。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对于溧水县的人们来说,则不过一句最简单的道理,哎,吃人嘴短!
半点不掩藏自己这般心思的周行露将洗干净的完整碗碟码入食盒里,清亮眸中又增几分循循善诱的笑意:“多说一句,裴少侠昨日取风筝时,可觉着第三道竹篾有异?”
风筝?
裴烬望着少女狡黠眉目,想起昨日在榕树上捡回的那只风筝,细竹撑着纸鸢上彩墨点缀的锦鲤纹,竟比十五的花灯还斑斓三分。
檐角铁马恰被晚风撞得叮咚作响,月光漫过庭院橘树,在青砖地上淌出碎银溪流。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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