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铜铃信

昨日,暮色漫过七言巷的瓦当时,正在巷里玩闹的小姑娘芽芽被初来乍到的冷面剑客裴烬吓哭。

专心在屋中调试药粉的周行露敏锐地听见了些许动静,正捏着陶模塑火药的手蓦地一顿。

隔着几重木门,女童细弱的啜泣混着剑穗鞘身相击的脆响,周行露轻蹙蛾眉,葱白指尖便搭上了东南檐角的铜铃,三急两缓地叩响。

铜铃上接竹筒,竹筒阵沿七言巷各家“看橼”[1]交错铺设,筒内悬着的响铁薄片遇铃即振。

去岁清明周行露刚组织各家铺设时,芽芽还踮脚往筒口塞枇杷蜜饯——小丫头总以为这是给雀儿备的食道。

铁片震颤声掠过左邻白婶娘捣茱萸的青石臼,巷口王铁匠的钉锤叮咚补个尾音,最终落入住在七言巷尾、正忙着擀馉饳皮的杨二娘耳中。

听出铃声中的预警意味,杨二娘匆忙撂下擀面杖,沾满荞麦粉的手在襜衣上一抹,循声跑出去察看。

心怀惴惴地试探几句,杨二娘看出对面的少年剑客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硬茬子,这才抱着自家胆小委屈的哭包转身回了家。

母女两个人回头早,自然也没注意到身后后续的动静。

距离榕树几射之地的周宅内,已经收拾妥当的周行露悄无声息站在滴水檐下,正透过院门缝隙注视着杨二娘与裴烬说话。

暮风卷起月白褙子的素罗缘边,少女上半身一动不动,琥珀色瞳孔寒霜凝结,倒映着胸前举起的那架千机弩的精铁冷光。

只要这冷面剑客流露出要动手的意思,下一刻,这道骇人银光便会破匣而出。

好在少年剑客只有不善言辞的冰壳虚相。当被芽芽攥住他玄色裋褐的襕边,小孩儿眼泪珠落如急雨时,少年剑客劲瘦挺直的脊背颤得可不比那铜铃响舌来得慢。

余光恰好捕捉到这一幕,周行露紧压在弩箭扳/机的手指才略松了松。

分神之际,就见少年在杨二娘两人离开后腾身而起,再落地时,右手掌心托着芽芽嘤嘤哭求的彩帛风筝,左手依旧握着那把沉铁宽剑。

宽剑正对周行露的那面,串着咸淳通宝的剑穗被斜阳熔成金液,尾端缀着的五色丝缕,手艺有些眼熟。

眼熟?周行露微微一愣,直到隔墙忽传来剑器破空之声,才将将从记忆里寻找出类似的痕迹来。

邻家少年舞剑气势如冰河乍裂,惊得原本好端端在荒宅栖息的寒鸦惊惶振翅。墨色惊鸿飞过墙垣,掠过周家庭院中晾晒的糖桂花篾匾,倏然落在井台边。

过墙桔槔吱呀作响,少女垂眸,慢慢蜕下腕间沉重的千机连弩,抬步走至院墙边,捡起几枚被寒鸦震落的红橘。

指甲掐进果皮的瞬间,清甜微酸香气漫过鼻尖,那是个做吃食的好材料。

井水湃着的薄荷橘酱在陶瓮里浮沉,桂花醪糟园子的暖意渗入红泥炉,与荒院一墙之隔的周家膳房里,忧心邻里的少女一下一下地揉着包子面,思索着等到明日就去蒲老大那里问问情况。

不过……能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总不该是个张扬傲慢的无情江湖客吧?

——确实不是个无情江湖客,而是个锯了嘴又执拗的闷葫芦!隔日便自己得出了答案的周行露如此腹诽一句。

凝神看着还未松口的黑衣剑客,少女指尖轻点身侧悬挂的酢浆草团锦结,无奈给出最后一枚筹码:“我虽不及裴少侠艺高人胆大,但也略通些奇技淫巧。我做的风筝,一般人可修不好!”

条分缕析,层层推进,妙语连珠,转圜人心。

炭花爆响惊醒了沉思,面对少女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裴烬终于沉默着错身走至桌边。

看着案上摹画未干的那副溧水县简易街巷图,他剑尖点在葫芦巷三岔口,开口声音微哑:“先是杜家……”

***

一群衙差携着步履虚浮的吴娘子踏入杜家时,正屋堂前中空无一人,唯有门前悬着的残破艾人正簌簌落着干枯的蒿草。

衙差们在外间等了片刻,红着眼睛的吴娘子就整理好出来了。

厅堂正中的供桌上,漆皮斑驳的水月观音像前燃着三支细香。吴娘子跽坐在断了两根篾条的竹榻上,十指紧紧绞着团窠纹罗帕——那原是当年杜家鼎盛时裁的,如今金线早已脱成乱絮。

有小衙差看她脸色发白,心软地倒了碗水递过去:“吴娘子莫怕,如今你已平安到家了,且饮些热茶。”

乌黑粗糙的陶碗里,茶汤里浮着几片蒲叶,映出吴娘子眼底猩红的血丝。

她扯了个笑,站起来双手接过。老旧竹榻吱呀作响,倒似呼应着她腕间数珠的急促碰撞。

颤巍巍地饮了茶,她忽地抓住发皱的襦裙,低低开口:“那日米缸见了底,连蒸青精饭的粳米都尽了,我就想着出去……”

话音未落,供桌忽地晃了晃,原是燃香上头的香灰积得太厚,扑簌簌落下来,盖住了一小片空白桌面。

分明是极小的动静,吴娘子却像被惊动的鸟雀,薄纸般瘦削的身体一下子紧绷立起。

等动静歇了许久,半晌无事,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不自在地冲衙差们笑了笑,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叙述。

为了买米,她顾不得县内近日甚嚣尘上的匪寇流言,孤身走出了家门。

彼时,暮色正染透隔壁染坊晾晒的霞影纱,似落红朦胧旖旎,招人眼极了。

可她却不敢多看,只想快点去米铺买好东西,赶回家准备飨食。

谁知刚走过几步,后颈骤痛,她听见远处巷口遥遥传来的竹梆声,眼前一黑。

等再睁眼,吴娘子发现自己被束缚住了四肢和眼睛,指尖触到的只有洞壁渗出的寒露,混着柳小姐鬓间残存的沉水香,在漆黑里结成更黏稠的网。

想到近日县里的传闻,她很快弄清了自己的处境。

然而那掳人的匪徒几天都没有露面,像是在忌惮着什么。

初时,她的神智还算清醒,就想向更早被掠来的师姨娘和柳小姐两人问问情况。

可惜后者不知是不是被喂了太多迷药,只有断断续续的清醒时间,连说话都艰难费劲得很。

两人萎靡虚弱的状态骇了她一大跳,生怕大家就那么无知无觉地死在洞里。

惊惧之下,她试探着在一片漆黑的洞内摸索,可把自己全身撞了个青青紫紫,也只摸到几个发馊的冷馒头,以及一支入手冰凉的流苏金簪。

“当时我还不知道是柳小姐的簪子……”她自嘲般地补了一句,“只是那叮当声像极了我陪嫁的缠臂金。”

洞内没有灯火,但吴娘子家里也曾富裕过,那金簪入手的质感,一掂便知用料、工艺的足金足两。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她咬了咬牙,默不作声地将那簪子收入怀里。

直至获救,她都没见到山洞里再来人,后来因饿极吃了捡到的馒头,她的意识也逐渐昏沉,久睡难醒。

猛然从晦暗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吴娘子的眼睛不复此前的清明。

突然,她猛地扑向供桌,麻绳磨破的手腕擦过鎏金香炉,血珠渗进莲花纹刻款里,与陈年香灰凝成褐痂,“佛祖垂怜”,她嘶哑着声音喊。

原本专心听着案情的衙差们被这动静弄得手忙脚乱,欲起身安抚时,就见吴娘子正用断甲抠挖观音足下的莲座,十指连心鲜血淋漓,一看就用力得紧。

“佛祖垂怜啊!佛祖垂怜!”任凭他们如何动作,吴娘子始终双手紧攥着那木漆雕像,一动不动,无法沟通,无法交流,无法理解。

她的瞳孔逐渐扩散成了一团迷迷蒙蒙的灰雾,视线愣愣落于拈花垂眸的观音神像上,好似在虔诚地敬拜,又好似不是。

“吴,吴娘子,虽有神佛护佑之功,但你还是先,先上点药吧。”小衙差看到她有些癫狂混乱的表现,尝试劝道。

灰白瘦削的妇人却仿佛迷蒙失神了一般,坠入自己混乱的思绪里,嘴里不停念诵着细碎的观音谒。

“前日……木棍声!”突然,她高声喊了一句,神情变得格外狰狞害怕:“有木棍!有木棍!”

随后,又仿佛一下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吴娘子直接软倒在地,抱头蜷曲。

肉身坠地的动静沉闷瓷实,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的小衙差连忙去扶。

却见原本闭目昏死过去的妇人一把抓住他的皂靴,头发蓬乱的脑袋讨好地凑近,小心用指腹擦去了他靴面附着的尘泥:“我乖,我乖!别,别!咚咚咚……咚咚咚……”

语声渐低成呢喃,妇人腕间菩提子应声而断,檀木珠滚至熏黑的龟钮炭盆边。

小衙差猝不及防被她这样抓住,一张青涩白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别!别呀!”他手忙脚乱地推拒,却怎么也甩不开腿上的妇人。

其余的几个衙差被这混乱景象吓得反应不及,怔愣片刻,才一左一右地上前,架起慌张无措的小衙差,扭头就跑。

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杜家院外的槐树下止了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惊魂未定、鄂然失语。

最后还有一个与杜家有过交往的衙差挠挠脑袋,拧着眉试图解释:“听说自打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吴娘子便整日焚香诵经,有失魂弃世之相。这次担心受怕那么天,心神紧绷之下,恐怕人就有些不清醒。”

其他衙差讷讷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谁也不提再回去的事情,门户大开的简陋宅院内,重归平静的妇人像是一片野火烧尽的死灰堆。

【1】宋代民居檐下承接雨水的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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