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富家女

明月高悬,更漏声渗过窗纱。

周行露用银簪去挑青瓷灯盏里的烛芯,火苗忽地窜高,在裴烬玄色裋褐上映出流萤般的光斑,照在他握剑的苍白手背上。

因着要谈正事,周行露便将裴烬领到了自家堂屋中,不然在夜里露天风大的荒芜庭院里站上大半个时辰,免不了要得风寒。

眼下,周家小院屋舍温暖明亮。随着裴烬的叙述,外头屋檐上挂着的莹黄灯笼晃晃悠悠。

周行露指尖叩着榆木案几,腕间玉镯与茶托相击,清音如磬。

“裴少侠可看真了,杜家只有吴娘子一人?”她眼波扫过少年面前放着的那盏分毫未动的桂花醪糟香露,又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这少侠,好似不太喜甜。

裴烬不明白她问话的意思,注意到对面人视线所向,也下意识地盯着瓷盏边沿凝结的糖霜。

甜香裹着热气袅袅升腾,少年剑客喉结微动,却始终没碰那盏香露:“我此前已查看过一遍,卧房无人,东厢薄灰一寸。”

几个衙差脸皮薄不好硬闯查看,蹲在屋顶上的裴烬却没什么好顾忌的。

乘着吴娘子在灶间洗漱的片刻钟,少年剑客已悄无声息地将这个破落宅院看了个遍。

只是,倏忽想起西墙靠着的一个半新竹马,裴烬抬起头,难道?

果然,周行露轻声解释:“杜家人丁不兴,但杜老三和吴娘子还有个女儿,小名团团。她是个非常乖巧的小姑娘。吴娘子出事了,杜老三可能不在意出了门,但团团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不在家。”

虽还不到五岁,但团团行事一直颇为机敏懂事。去岁浴佛节和自家母亲走散时,还晓得攥着自己的裙角寻可靠的更夫。

裴烬抿了抿唇,倒也没有怀疑周行露的判断,只平铺直叙地重复自己在独家见闻:“我没听到其他人的呼吸声。”江湖剑客耳力卓越,若团团在家,绝无可能如此完美地隐匿气息。

可那就奇怪了,一个孩子,在娘亲失踪、爹爹不管的情况下,还能去哪儿呢?

周行露垂下眸思索,手指碰触桌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响。

“吴娘子虽有些……”她顿了顿,不太习惯如此背后评价人,“但她对团团还是用心的。你说她回家之后没着急找孩子,想来是心中有数。”

裴烬不似她这般慢条斯理,江湖人向来行事干脆。于是,少年剑客蓦地起身,宽剑撞得茶托叮当。

孩子到底去了何处,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哎,不急!”察觉到他的意图,周行露反应极快地按住对方剑鞘。

她偏头示意外头漆黑的天色,妥帖劝慰道:“衙门有人在杜家守着,杜娘子总不会再丢了。此事不急,不妨等到明早,我们一起走一趟。”

小镇人有小镇的规矩,夜半登门是恶客,若是黑衣剑客就这般挟着一身寒霜杀气问上门,恐怕要惊得杜家附近好几条街都彻夜难眠。

眼见裴烬脚步停下,周行露便知他是同意了。

少女浅浅舒了一口气,笑着举盏另倒了杯温水,推至身侧:“裴少侠且喝口水,再与我说说柳小姐那边的情况?”

烛花爆响,宽剑扣地。剑客落座,灯火明窗外,夜风再起。

今日午后,柳宅。

柳家正堂,十二扇紫檀木嵌琉璃屏风折射着外头光影,柳小姐被仆妇们簇拥着穿过抄手游廊,慢吞吞抬步跨过门槛。

余光瞥见她新换的遍地金马面裙角,梁猴儿急忙将手中茶盏搁回茶托上,和几个还在美滋滋品茗的衙门弟兄们使了个眼色。

原本还在挤眼吹嘘、露出满脸不值钱笑意的衙差们收到暗示,顿时收敛神色,挺胸直腰,右手拂上大刀刀柄,恢复人前冷峻严明的模样。

柳老爷跟在自家女儿身后,面色不虞地走进来。

看见梁猴儿们的严肃架势,他当即又摆出一张和善笑脸,殷勤招呼道:“啊呀,各位弟兄们别拘束呀,都当自己家一样!用点点心,诸位弟兄们走了一路,肯定累坏了吧!”

话音刚落,就有四个绿衣窄袖的丫鬟端着一盘盘瓷碟走进来,小心恭敬地将各色糕饼鲜果奉至众人身侧的茶案上。

梁猴儿清了清嗓子,仿佛完全没被柳家这待客的糖衣炮弹打动,眼皮抬也不抬。

他拱了拱手,学着记忆中蒲老大的样子,不卑不亢地说道:“公务在身,柳老爷就先别忙了,我们能照顾自己。”

说完,他也不等柳老爷反应,视线转向已被人扶至上位的柳小姐。

他一下收了笑,肃着脸,颇有些冷硬地说道:“柳小姐既已收拾妥当了,还请与我们详细说说案发那日的情景。时间紧急,我们还等着去衙门回话呢!”

听出梁猴儿这是不满自己耽误的时间太久,柳小姐面上有些不好看,只好垂眸呷了口茶,小心梳理说辞。

温热的茶水入喉,她尚且慌乱的心才定了定,空无飘渺的目光停在半空中,认真回忆。

“那日我原是想去玲珑阁看新到的点翠头面的,结果走到半路,感觉绶子轻飘飘的,才发现忘带了钱袋子。”如此说着,柳小姐脸上浮现一抹飞霞,似是不好意思当众揭露自己的疏忽。

柳老爷在一旁认真听着,对此倒是习以为常,对着众人摇头解释:“这丫头从小被她娘宠坏了,不爱记事,平日里总是丢三落四的。”

“爹爹!”柳小姐不想自家爹爹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揭自己的短,着急地娇嗔跺脚,鬓边的珍珠流苏乱颤。

柳老爷故作头疼地扶了扶额,宽袖掩映下的眼睛快速对着站在一旁的管家一瞥。

后者见状顺势执起执壶,知情识趣地给堂中众人又蓄满一盏。

明山云雾的茶香混着堂中燃起的木樨蒸,在被午后阳光染就金色的明室中氤氲开来。

经过柳老爷这样一打趣,堂中氛围明显松弛轻快几分。柳小姐也顾不上维持矜持端庄的包袱了,说起话来都流畅了几分。

“没带钱袋,我也不想白跑一趟,就遣了胡桃回府,说好我在原地等她,让她拿了钱来与我会合。”

如此说着,一个粉面红衣、梳着双垂髻的小丫鬟在旁俯了俯身,正是当日和柳小姐一起出门的贴身丫鬟胡桃。

不想初秋正午的太阳尚毒烈,两人分别后,柳小姐只在原地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感受有些眼晕目眩、头重脚轻。

想着找个地方休息着等,瞥见远处半空有个青白望茶幌迎风招展,她便独自转进一侧胡同的岔路,想顺着旗幡方向往那走。

“谁知……”说到这里,柳小姐也有些心虚。

她先是瞥了眼专心听她讲述经过的众人,才扯着柳老爷求情道:“爹,听说你后来把胡桃关起来了。这事儿本就不怪她,你罚错了人,可得和人家赔礼!”

猝不防被女儿拽得一个趔趄,柳老爷手中瓷盏中的茶水乱颤溅出,沾湿了大半前襟。

但他丝毫不生气,反而忙掏出袖中云锦帕子拭去女儿指尖的水色,好声好气地安抚道:“好好好,我让她休息几日,再给她二十两赏银可好?你慢些说,不着急,别烫着了。”

其实柳老爷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毕竟自己这骄纵心大的女儿自小与丫鬟感情好。要真是杨桃贪心不足,与歹人里应外合策划了这起事故,柳小姐定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而后面的事情,便是柳小姐不说,众人也想象得到——簪金戴玉的娇弱小姐贪方便进了无人暗巷,这般晃眼的富贵,直接成了歹人的指路明灯!

“大概拐过几个窄胡同吧……”柳小姐会继续回忆着,声音突然轻颤起来。

她闻见身后飘来陈年熏香混着汗酸味,余光捕见隐有阴影笼罩下来。她害怕回头,一个蒙着脸的汉子就从她身后捂住她的嘴,铁钳似的手掌扣住腕子,话也不说就想把她往深处带!

柳小姐也算是有些胆识,反应过来后立即想要反抗。

“当时我就这样……”小姑娘拔下鬓边镶碧玺的金簪,正欲比划,珊瑚珠绣的绣鞋一下子踢到花梨木圈椅腿上,疼得泪花直转。

“哎呀!你个不省心的!”柳老爷心疼地叫起来,忙不迭唤人取来软缎绣墩,转头和众人解释转圜:“这丫头毛躁惯了,活泼得很,让诸位兄弟见笑。”

话虽如此,他却亲自将女儿扶到铺了狐裘的罗汉榻上,才擦擦汗回来坐好。

梁猴儿抽了抽嘴角,侧身回避掀裙呼痛的柳小姐,转而去看负责记录的衙差兄弟。

只见后者也憋着笑意,沾满墨汁的毛笔悬在才写了几行的记录册子上空,“啪嗒”一声,又落了好大一团黑影。

杏目流转间,柳小姐也瞥见了衙差们忍笑模样,当即赧然埋进胡桃怀里,声音闷闷地补充道:“我虽尽了力,但到底力气不够,只感觉在对方手臂上划了道浅浅的口子,就被打晕了过去。”

“不过,”她话音微颤:“我与他过了几招,也算有些所得。

照我看,那人应是一个身高七尺、膘肥体壮的大汉。抓我手的时候,力气大也就罢了,指尖和掌心那片还糙得很,像是布满了厚茧,应是个……”

“咳咳咳!”一阵格外响亮刻意的咳声响起,皱成一团的锦帕之后,柳老爷抬起一张尴尬讪笑的圆脸。

“小女胡沁几句,诸位兄弟不用在意……”抓手什么的,还没出门的黄花大闺女,说话怎能如此不讲究?

“谁说我是瞎说的!”柳小姐全然不懂柳老爷的用意,不服气地抬起头,将金簪往案上一拍,震得甜白釉茶盏涟漪阵阵。

“我还看出来,那歹人衣裳用的是云水缎呢!”簪头碧玺在黄花梨木案几硌出浅痕,柳小姐却没在意,只提高了声音强调:“经线泛青,纬线掺银,五年前大热的时候卖二十两一匹!”

好家伙!梁猴儿被骄矜小姐的这番动作惊得一颤,一时不知是心疼那只碧玺簪好,还是当众被驳了面子的柳老爷好。

不过话说回来,柳家世代做纺织布商的买卖,柳小姐从小耳濡目染,也熟知其中不少门道。既然她能那么明确地说出这衣料的来历,应该不会看错。

眼前就有一个溧水县里最通布匹买卖流通信息的人,梁猴儿自然不会放过,虚心请教道:“柳老爷,请问这云水缎是?”

柳老爷抹去额间汗珠,没有藏私:“这云水缎是五六年前流行的一款缎面衣料,产自金陵,其名取自“云蒸霞蔚,水波潋滟”。前几年我进过不少,颇受一些家境殷实的富裕人家欢迎。”

富裕人家?梁猴儿有些古怪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哪里的富裕人家会做掳人敲诈的买卖?

见他垂头若有所思,柳小姐眼睛一转,轻轻叫了一声:“对了!我还记起一事。”

原来她用金簪划伤歹人的时候,曾听见那人的咒骂低语。对方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嗓音倒像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

只那声音听起来格外阴冷陌生,她并不熟悉,后来被关到山洞里,便是想要再分辨分辨,也没有机会了。

“四十上下?”梁猴儿感觉有些古怪,又重复问了一遍。

柳小姐肯定地点点头,看着负责誊录问询的衙差将其完整记录下来,才又偏过头去喝茶。

梁猴儿回忆着溧水县的街道布局,又问柳小姐具体是在哪条巷道出的事。

“这,这我就有些记不清了……”纤指绕着杏红汗巾忽地一顿,柳小姐蹙了蹙眉,回忆得有些艰难:“好像,好像是四味书斋附近吧?”

飘忽的语气带着不确定,见衙差们均一脸无语地看着她,柳小姐杏脸泛红,羞恼娇嗔道:“我只远远看见了茶幌,也没见到招牌,哪里认得出来。

而且巷道曲折,我在里头饶了许久,哪里还分得清南北!你们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怎么帮我爹追回那五百两赎金吧!”

此言一出,梁猴儿惊诧地看向柳老爷,大喊:“柳老爷,什么赎金?不是说有什么进展都要和衙门说吗?你什么时候交的赎金!”怎么一点没和他们说起。

柳老爷不敢正视梁猴儿,讪笑着拱拱手,翡翠扳指在日光中碧色流转:“大概……大概三日前吧。”

柳小姐失踪隔日,门房就在角门处发现了一封写着赎金交付时间、地点的无名信。

信上贼匪写得极嚣张,不仅放了柳小姐的一缕头发,还放言说要是让官府知晓,当即就会杀人灭口。

“我生怕其中出差错,置我儿于险地,实在是不敢赌啊。”柳老爷尴尬地搓手掩面,道明自己的苦衷。

梁猴儿闻言懊恼得一跺脚,早知如此,只需安排几个人守在放赎金的地方,不怕那贼人不上门。

可如今……他看着柳老爷闪烁其词的模样,只能狠狠咬牙,继续说道:“那柳老爷把赎金放哪儿了吧?”

“五百两白银都装在一个榆木钱匣里,按着信里的指示,放在北城门外一个破箩筐子里了。”女儿已经全须全尾地回来,柳老爷自然不再遮掩,只盼说得越细越好。

到底体谅柳老爷的爱女心切,梁猴儿没再说什么,赶紧问清破箩筐子的具体位置,就领着弟兄们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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