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被护士询问的声音吵醒：“39床定晚饭吗？”

陆羽睁开眼睛，抓来手机一看——已经下午四点半。他和小谢还保持着睡着前的姿势，输液已经结束，滞留针下的手背一片淤血。小谢的食指指腹一圈圈在皮肤上揉，他的头发全都被汗水浸透了，一根根竖起来，像刺猬。

小谢眼底一片青紫，显然一直没休息过。他把垫在陆羽脖子下的手臂抽出来，一边反复捏着拳头，一边对护士说：“要一份。”

陆羽急忙说：“不要。”护士走后，她说，“中午那顿太难吃了。我爸妈会带来的。你不是听到他们问我要吃什么了？你吃不惯我爸妈的饭啊？”

小谢继续像康复治疗一样捏拳头，“嗯”了一声，又极快地补充：“喜欢吃。”

陆羽问：“手麻了？”

小谢又“嗯”一声，下床，不动声色地转动手臂。

陆羽看着他狼狈样子，说：“去洗澡吧。等我也洗好，我们一起去下面的花园散散步。”

小谢拿起换洗衣服走出病房。

陆羽扫手机信息，有好几条Claire的私聊。

Claire：小羽毛？生气啦？

Claire：好几天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Claire：出什么事了？

陆羽犹豫了几秒钟，直接拨通了Claire的微信通话。

嘟嘟——

她没抱什么希望，毕竟女明星都是大忙人。

“小羽毛，你终于出现了！”Claire清甜的嗓音冲出来。

陆羽问：“大C，忙么？”

Claire：“在录一台综艺，正好休息十分钟。”

陆羽说：“我住院了，不是什么大病。这两天可能不能参加游戏了。”

Claire很轻快地说：“我就说你怎么突然没消息了。没事的，宝贝，身体处在最佳状态，才能帮我们战队冲！冲！冲！赢！赢！赢！好好休息！”

陆羽开始做小步的试探：“大C，你觉得星火游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说完，她真的觉得自己好卑劣。她知道星火游戏的存在意义，她只是明知故问，以此引出后面的话题。

Claire几乎毫不犹豫地说：“争取到我以前梦寐以求的资源。具体的话，让我真正走向大荧幕。你呐？”

陆羽回答：“房贷，六百四十五万人民币。”

Claire笑得犹如银铃，“钱啊——据我所知，这是游戏玩家想得到的报酬中最容易满足的。他们约束你的服役期很短吧？”

陆羽说：“11个自然月。”

Claire轻叹了口气，“我签了十年。可能我也就能再红十年。年纪大了嘛，总有后浪。一年不到啊！你合约到期后肯定不会再续签了吧？你签约的时候就想过退出。毕竟你以后不用再为钱困扰了。你和你家欧巴还好吧？”

陆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单刀直入：“大C，如果我想关闭星火游戏。你会——怎么想？”

Claire又笑了，大笑，“好啊——我拭目以待。”

陆羽说：“我是认真的。”

Claire沉默了几秒钟，“你做不到的。他们是资本的资本。是一群无所不能的魔鬼。能终结他们的只有神。小羽毛，你是很厉害，可你是神吗？”Claire又哼起了“Eve Maria”的节奏，又是那份不管面对什么事，都能微笑化解危机的怡然自得。

是啊——

她是神吗？

不是。

成为神就是成为这个世界的统治者，这个理念是违背她一直以来坚持的人生观的，也同样违背了自由软件联盟建立的初衷。

Claire说：“小羽毛，如果你不是神，就不要站在神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会很累的。你刚才问我，星火游戏存在的意义。我不记得谁说过——存在既合理，合理既正义，正义既真理。你问我怎么想？我觉得你在异想天开。”

电话那头，陆羽听到有人在喊Claire。

Claire说：“就这样吧。保重啊。小羽毛！空了和你聊。”

Claire挂断了通话。

陆羽叹了口气。她能感受到Claire很依赖星火游戏。友谊的缔结意味着她可能要受到束缚，最终背叛友谊，队友相对。

她不是虚拟世界的神。

可有人是。

陆羽抬头看到小谢走进来，愣愣地问：“这么快？”

小谢说：“病区浴室四点关门。已经锁上了。”他正想把叠得一丝不苟换洗衣物塞进书包。

她收回他是神的言论。

根本就是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弟弟！

“看我的。”陆羽跳下病床，拉起小谢的手，两人一前一后，穿越病区，她把小谢拽到护士台，靠近的一刻，陆羽明显察觉到手上回弹的力道。她回头一看，看到小谢撇过头，故意看走廊另一头，虽然脸上故意显得淡淡的，但一看就很抗拒、很害羞。

毕竟是秩序的产物——星火机器人。凡事只按既定的逻辑和规则行事，不知道变通，不知道迂回，一涉及人情，要讲人情徇私就觉得不好意思。

陆羽笑着对护士说：“我们第一天住院，不知道浴室四点半关门。我两天都没有洗澡了。身上粘死了。护士姐姐，可不可以通融一下呀？”

护士很爽气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到大理石桌子上一推，“洗好了记得锁门。”

陆羽继续说：“男浴室的也要。我弟弟热得都冒酸气了。”

“弟弟？”护士抿嘴一笑，“给你换输液袋的时候，你们抱得可紧了。你不老实，我可不敢借你的哦。”护士又拿出一把钥匙，往前一推，“别一起。阿姨可能会检查哦。”护士极快地又一笑，“一样别忘了锁。两把钥匙一起交回来。”

陆羽转头，捏着钥匙向小谢炫耀地摇了摇，“姐姐厉害吧？走。”

陆羽洗完澡，热气腾腾、清清爽爽地把脸盘别在腰上，踱步回病房。来到病床前，陆羽的爸爸妈妈已经带着饭盒等着她。小谢也洗完回来了。

陆羽爸爸把一个个饭盒打开来，铺了满满一桌子，“妹妹来。炖了虾仁蛋，还有芦笋炒豆干。”他把最后一个饭盒打开来，里边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一个人吃多了，两个人吃少了。

陆羽心虚地看了小谢一眼。他神色如常。她明白他为什么要定医院的饭了。不是她吃，是他吃。从头到尾，爸爸没有问过小谢想吃什么。爸爸怎么可以这样子！

是陆羽让小谢放心等着父母带饭来的，现在只能心灰意冷地去吃外卖。

陆羽接过爸爸递过来的筷子和勺子，顺手把勺子往小谢手里一塞，“一起吃，不嫌弃吧？”

小谢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床边上，在父母的注视下，分一碗粥吃。小谢还会给陆羽夹菜。

陆羽妈妈已经和旁边床的病人聊起天来。

病人说：“你毛脚女婿特别疼人。橙子都是一片片剥下来塞到你女儿嘴里。谁也离不开谁。”

陆羽妈妈说：“没结婚，还不是女婿。”

病人说：“正常。现在小青年没个35岁不结婚的。而且，年轻嘛，正是奋斗的时候，现在房子那么贵，小年轻压力都大。我们是儿子。乡下拆迁三套房。三套郊区的大房换市区一套小三居。小姑娘才肯嫁过来。你们买房了吗？”

陆羽发现中年人之间聊天总是绕不开房子这个话题。也难怪，房价实在太贵，压死个人。S市市中心，寸土寸金，买房还得摇号。她买自己那套公寓，父母置换了一套老房子，又搭上父母毕生积蓄，自己欠了六百多万贷款，才买了不到100平的两居室。她可是一心想要一间真正的娱乐室呐。

陆羽卡里的从星火公司得来的六百多万沉睡到现在。她既不敢去动一分一厘，也不敢贸然告诉父母，或者干脆打个几百万到爸妈账户上。否则，父母该怀疑她从事非法职业了，分分钟大义灭亲扭去派出所自首。也不能说谢崽崽给的。否则，真就成太子爷的情妇了。

陆羽妈妈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买了。”

然后，谢崽崽突然开始了他的表演。

小谢：“喜欢哪里的房子？”

瞧瞧，任何地段任何品类任何大小随便挑。

陆羽随口一说：“新天地200平以上。”

小谢轻飘飘说：“OK。”

陆羽抬眸，皱眉看着小谢。

小谢露出笑容：“放心，能力范围内。”

陆羽“哦”了一声，低头，舀了虾仁蛋羹进嘴里。

病友的笑尬在脸上。

十八病区9号病房所有病人都在看他们。

表演结束。

陆羽妈妈笑一声，二郎腿一翘，抓过Pad，“好咯。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小谢的手机响起来，他放下勺子，“嗯”了一声，对陆羽说：“师兄说有个临时的视频会。我吃饱了。就在走廊上。”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出去了。陆羽爸爸装作摸口袋里的烟，也鬼鬼祟祟跟了出去。

陆羽妈妈眼皮也不抬，似笑非笑说：“你爸爸以前总说，看一个男人是什么性格，要看他对待工作是什么态度。对下属**的人对家里的人也霸道。对同事冷漠的人也就不会把家庭放在第一位。陆工不当工程师，当侦探去了。考察未来女婿。”

陆羽不担心小谢的表现，倒是想知道妈妈对小谢的看法，毕竟，这个家里说话最管用的其实一直是她妈妈，爸爸是纸糊的。

陆羽装作无心一问：“那姆妈你考察好了吗？”

陆羽妈妈一边剪片子，一边说：“热情有余，诚意——待察。不是最合适的女婿。但是最可爱的情人。我保留中立的意见。”

哈哈！

那就是同意了。

爸爸你输定了。

一个半小时后，陆羽爸爸走回来，主动说：“孩子挺忙的。我们回去吧。”

陆羽妈妈捏了捏陆羽的脸，“妹妹早点睡觉。也别太折腾小谢。”

陆羽出院前一天，陆羽父母原定计划去欧洲旅行。陆羽爸爸犹豫了半天，提议不要去了。陆羽不支持他们浪费几万块的旅行费。陆羽妈妈一掌拍定——去。

出发前，他们给陆羽送来了最后一顿午饭，依然是一桌子的菜。

陆羽父母走后，小谢自己都没察觉地沉了口气，被陆羽捕捉到了。

陆羽一边扭开饭盒，一边笑问：“应付国人丈母娘老丈人挺累的吧？我可是看出来了，你以后肯定会用工作忙的理由，不肯回家承担家务。”

小谢说：“我表现得很糟糕吧？害得你因为这种原因住院，连我都觉得禽兽。而且——我也没勇气看着他们的眼睛说，叔叔阿姨，我会对包子负责的。虽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陆羽说：“正常，与人相处不是你的长处。”

“啪”一声，陆羽打开一个饭盒。

海腥味飘出来——是爸爸的拿手菜，年糕炒梭子蟹。

陆羽继续说：“别担心。与人相处是天长地久的事情。慢慢地，他们会做出改变的，这事急不来。”说完，她用手夹了一块儿年糕塞进嘴里，好吃！

小谢看着饭盒，这两天陆羽的胃口渐渐恢复了，一碗饭已经不够两个人吃了，“我出去吃一口。十五分钟后回来。”

陆羽打开另一个饭盒，低头，看着盒里的东西，轻笑了一声。

小谢被勾起了好奇心，偷偷瞄了一眼盒饭，问：“什么好吃的？”

陆羽故意藏在背后，眨眨眼睛，“看来我要防着你点嘛！”

小谢一脸茫然，问：“什么意思？”

陆羽把饭盒往前一推，“哝，凉拌西瓜皮。明明是我生病好不好？他们干嘛给你做你喜欢的！我可要吃醋了。”

小谢愣了一下。

陆羽欣慰又得意地眨眨眼。

小谢好看地笑了。

陆羽抽出两双筷子，把其中一双塞进小谢手里，“拿好，米饭压得又实又硬，今天是两人份。东西不贵，可是真情最贵哦。吃吧，毛脚女婿！”

小谢闷闷吃着陆羽父母带来的饭菜，一时有些恍惚。

“这个星期的游戏怎么办？总不能队友一直等着我。会影响公司的考核吧？”

“我组一局不用费体力的。”

“比如？”

“比如坐着转笔？你学生时代挺擅长的吧？”

“啊！这也行？太随便了吧？真的会有对手参加吗？”

“我说行就行。”

“好吧。你是钢琴师你牛。”

“滴嘟”一声——

来了条微信。

小谢低头扫了一眼，随手把手机放到一边。

即使是一瞬间的异样，还是被陆羽察觉到了。

陆羽问：“怎么了？”

小谢说：“Cici向我报告了新的待选试玩员名单。”

陆羽追问：“所以那？你好像有一丝不快。诚实——是健康男女关系维持的前提。不准对我撒谎哦。谢——崽——崽——”

小谢淡淡地、满不在乎地说：“上面有陈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