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穿好衣服,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扫了一圈冰格里排列整齐的各色饮料,最终还是拿出一罐可乐。她也不把可乐倒在杯子里放冰块,直接打开易拉罐,仰头,糖水从喉咙至胸腔呈一条冰凉的线冲下,气泡在口腔和喉咙内壁弹跳,总算把身体里剩下的一点燥和热带走。
陆羽两指夹着可乐罐,垂在腿边,走出厨房,与正在向厨房冰箱进军的小谢擦肩而过。她知道小谢也喜欢喝冰可乐,可她手里那罐是家里最后一罐。她故意靠在厨房门框上,一腿折起,搭在另一条伸直的腿上,双手环胸,右手转着可乐罐,并不急着喝。
小谢的手放在冰箱门上,用余光扫站在门边的陆羽。
看他这样子,是觉得她欲、求、不满,还在觊觎他的身体吧?瞧把孩子得意的!
冰箱的门被打开,明亮的光描着少年的身躯,冷气迎面吹来。小谢仔细扫了一遍冰箱,转头,像是没有找到糖的孩子,又像是知道自己落入圈套的猎物,慢吞吞说了一句没意义的话:“没有可乐了啊。”
咔嗒——
陆羽的手指故意在可乐罐头上按出一个坑,“千万别小看肥宅快乐水对于技术宅的致命诱惑力。那是魔法师的魔药。我就知道一个故事。传奇黑客林纳斯·托瓦兹曾陷入版权官司。这位百年难遇的天才、开源软件运动倡导者、Linux系统之父却没钱打官司。最后靠着同事募捐才赢得了Linux版权。他常常自嘲,其实,只要拿出他们公司每年购买肥宅水一半的花费,就足够打这场官司了。可技术宅宁愿要可乐,也没钱请大律师。”
“我知道。林纳斯·托瓦兹是你的偶像。Linux是这个世纪最惊世骇俗的杰作。Just for fun——是你也是林纳斯·托瓦兹的口头禅。”
陆羽笑道:“没想到来自遥远未来的机器人还知道Linux。我还以为,再优秀的作品也有它的寿命,总有一天会被时代所淘汰。”
“他也是我的偶像。Linux在服务器操作系统中是王者一般的存在。它的标志是一只企鹅。我很喜欢”
虽然陆羽已经隐隐猜到了,小谢的“企鹅”笔记本和她的偶像有关,但真的听他说出来,还是泛起阵阵心潮。
就是——
有一个人知道你所有的喜好,又恰好都是他自己的喜好。她说的,他都懂,他说的,她也都能理解。随着相伴的日子越来越长久,心里没有生出一丝枯燥,反而发现生活中有一些新的小惊喜正等待他们发掘。
那种灵魂和□□都极度契合的感觉。
太棒了!
哐哐哐——
陆羽示威般甩了甩手上那罐喝了一半的可乐,“想要吗?求我啊。”
小谢扫了一眼陆羽手中的可乐,颇为冷淡地说:“不要。”他从陆羽身边走过,突然,一下子蹲下来,手臂揽过她的腰,将她的肚子用肩膀顶起来,让她双脚离地,反扛着带去客厅。
“你犯规!放我下来。”挣扎间,陆羽踢掉了右脚的拖鞋。
“不给喝,不准下来。”
陆羽把手臂摆来摆去,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不让可乐溅出来。
“就不给!”陆羽把可乐从右手换到左手,右手勾住小谢的脖子,左手把可乐凑到嘴边,故意喝得大声,喝完,打了个气嗝,以投篮的姿势投进茶几边的干垃圾桶。
陆羽道:“漂亮的三分球!”
小谢叹了口气,将陆羽扛到沙发前,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脖子,一只手托着她的腰,将她放到沙发上坐好。陆羽后脑勺有些重地撞了沙发椅背一下,好在有那两只手托着。
嗯,还不算太没良心。
小谢凑上来,褐色的玻璃眼珠里倒映陆羽的脸。
陆羽抬起赤/裸的右脚,踩在小谢的左肩上,将他顶开一段距离,“嗯?干什么?养身体呐。一边凉快去。”
小谢翻了一个身,坐到陆羽身边的沙发上,横过手臂,架在额头上,一次又一次沉沉吐息。
陆羽用头一次次砸沙发椅背,她的目光盯在客厅里那堵贴满数不清明信片的墙,钉在渤海之滨那个抱着条大鱼的小男孩的脸上。她记得那张明信片用普通话写着:谢谢你,灰羽。你是我的英雄。
Just for Fun和明信片——
有太多的回忆和这些东西有关。
就像是一本尘封的旧相册,陆羽许久都没想起来翻一翻了。她都快忘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她感觉自己是柄锈了的宝剑,不再锋芒万丈,不再为守护而披荆斩棘,她正在被自己和其他人所遗忘。突然之间,陆羽想和人聊一聊过去。而幸运的是,那个人正好在身边。
陆羽问:“小谢,你知道当年我赢了病毒比赛,蓝血向我递来邀请函,我为什么没有接受吗?”
小谢说:“我知道故事的后半段。”
陆羽横过身体,把脚搁在小谢膝盖上,躺得更惬意舒服,“说说看。”
小谢说:“据我所知,你接受了他们的邀请。你是他们当年招募的唯一一名高级成员。蓝血很重视你,专门为你举行了入会仪式。入会仪式被以声音和图像的方式在网络上直播。就是在那场入会仪式上,你没有念他们给你准备好的誓词,转而宣读了自己撰写的《自由软件联盟宣言》。就是在那一刻,在所有蓝血的见证下,你成立了自由软件联盟,对Blue Blood宣战。”
陆羽不自觉露出笑容,“自由软件联盟的信徒传说,灰羽当时是神灵附体,是激情而发,当场创作了那些话——什么改革,打破权威,自由之爱乱七八糟的。其实才不是呐。鬼知道我写了几稿才勉强不是狗屁不通的垃圾。我当时脑子一热,就说出来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发现年纪大了,倒是丢了勇气,要是放在现在,要我当着全世界黑客的面念那个,我肯定就怂了。”
小谢放下手臂,歪头,耐心地等陆羽说下去。
“就是在那个宣言里,我称blue blood为只关心赚钱的穿西装的商人。而我们这些新秀是信奉开源运动的嬉皮士。”
陆羽道:“其实,设计出火焰病毒,赢了那场比赛,我真的很高兴。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竟然可以打败那些以前只能仰望的人。后来,蓝血向我抛出橄榄枝,还是高级成员!我当时兴奋得睡不着觉。我总是半夜不睡,坐在电脑前,和那些即将加入蓝血的伙伴聊天,分享难以言喻的兴奋心情。我甚至想象,有一天,我走进无限循环大楼。我的照片会挂进名人堂。后来的人会像供祖宗一样供我。呵呵,好幼稚。”
小谢问:“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陆羽说:“一场低级成员的入会Party。火焰病毒是我主导设计的,但事实上,这是个五人小团队共同努力的成果。我的另外四个队友也受邀加入了蓝血,但只是普通成员。蓝血给他们举行了欢迎Party。很奇怪,他们举办的居然是线下的聚会。我和其中一个队员关系好,她偷偷把在Party上录下的一段视频发给我。”
陆羽说:“在那段视频里。我看到蓝血的前辈们给后辈灌明显不是酒的液体。队员在视频拍摄的时候,断断续续说,‘是尿’‘他们想QJ一个女的,被他拦住了’‘他们打他’‘他还手,被群殴了’。”
“队员后来告诉我,这是蓝血的‘入会风俗’,本意是教导成员尊敬前辈,了解规矩,学会服从。几乎每个普通成员在加入蓝血后都会被这样对待。我问我的队员,她遭遇了什么。她没有告诉我。我猜她是说不出口吧。一定是极为糟糕的事——”
“这件事后,我不再迷恋蓝血所代表的权威,我嫌他们恶心。我职业病上身,finger到了那个在聚会上挺身保护女孩子的小男孩的计算机,挖出了他的联系方式。我给他打了电话,那时候用的还是座机。”
“那个小男孩接到我的电话很激动,然后就哭了。他告诉我,他父母刚刚离婚,妈妈将他丢在外婆家,他只有双休日的时候才能见到她。他把自己沉浸在虚拟的世界,企图忘记自己被抛弃的事实。聚会上的事情发生后,他觉得自己很窝囊很没用,是多余的。他从外婆那里偷了好多安眠药,准备那天晚上偷偷吃下去。”
“我告诉他,我爸爸被外派工作两年,妈妈也把我放在外婆家。可不管隔着多远,我知道爸爸妈妈都爱着我。我告诉他,男子汉要成长,要反击,要复仇。绝对不能做出伤害自己、伤害亲人的事。我不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施展一场报复。我要堂堂正正地向他们宣战,让全世界的人都瞩目这场战争。我让他好好看着,看着我替他们复仇。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有一天,他也一定能做到。”
“那个小男孩问我,他应该怎么感激我。我说,给我寄一张明信片吧,让我看看你脸上的笑容。后来,我把这句话写进了宣言里,很多人都给我寄明信片。在我也没料想到的情况下,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成了自由软件联盟新会员中流传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小谢补充:“仅限初始成员。很多后来的成员并没有机会把明信片寄出去。”
陆羽眨眨眼睛,“毕竟黑客最注重的就是**了。等我脑子冷静下来,我就终止了这项暴露身份的活动,及时止损了。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好几箱子的明信片。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小谢道:“故事还没结束。继续。”
陆羽用手指戳着下巴,眼睛眯起来,回忆峥嵘岁月,“当时的入会直播被掐断了,不过,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可想而知,蓝血高层很气愤。我当时是一家技术交流论坛网站的管理员,网站的代理服务器在北美。他们从世界各地抽调来几十名尖端人士,在一个午夜,和我抢占这个网站的控制权。相当于当着各种专业人士的面在网络上斗法!”
“看过《西游记》里唐僧师徒和车迟国虎力、鹿力、羊力国事斗法那一集吗?当时的情景和电视剧里一样,精彩无比。为了更直观地展现各大黑客到底干了什么,让门外汉也能看懂这输了,谁赢了。我们约定的方法是,谁抢占主权,就在网站页面上显示哪国国旗。”
“结局是——姐姐让全世界的人们都好好认识了一道菜——叫番茄炒蛋(五星国旗)。”
小谢抿嘴笑,“陆羽,你真可爱。”
陆羽自顾自“嗯嗯”两声,仿佛也在肯定自己的价值,“再后来,就不那么风光了。超级火焰病毒暴发的时候我正在上高三,有关部门找上我,我去美国待了小半年,在W信息安全团队里乖乖攻破我自己写的病毒。不过多亏了这次外出,使我开阔了眼界,认识了不少前辈,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设计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操作系统——”
“Nutx系统。”还没等陆羽说完,小谢就接了上去。
陆羽吃惊:“连这个都知道?”
事实上,Nutx操作系统根本没有真正投入使用,更不要说投入市场。它是一段没有攻克漏洞缺失关键代码的残次品。因为系统存在明显的缺陷,陆羽将全部代码公布在网络上后,抱着她堂堂排名世界第一的黑客竟然设计出了这样一个糟糕的作品的心理,她并没有在作品上署名——没脸挂!
可小谢竟然知道Nutx系统!
小谢笑道:“我是陆羽领域的专家嘛!”
陆羽仍是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小谢。
小谢说:“Nutx系统是顺应开源运动的产物。该运动下设计出来的产品不能被用来出售,设计者将全部代码公布出来,以供其他用户免费使用。根据《伯尔尼公约》,原作者在将版权出售之前,一直享有对这项成果及衍生品的版权。如果其他用户对作品做任何修改和改进,必须无条件把源代码无偿分享给他人使用。这就是你所推崇的开源运动。”
一想到不太完善的Nutx系统,陆羽就觉得在小谢面前矮了一截,心虚地说:“那是个失败品,没人会对失败品再开发的,不是浪费时间吗?我们别说这个了。”
如果真的有人在Nutx系统下进一步开发,她这个版权方应该会知道的。改编者必须将代码公布出来。否则,就是违背了游戏规则,会被同行唾弃的。但是谁又会把大把时间浪费在垃圾上呐?垃圾再开发也是垃圾啊!
小谢深深看一眼陆羽,眉眼弯起来,笑了好一会儿,问:“想看看星火的源代码吗?”他把双腿打开,手放在腹前,摩挲着贴在腹肌上单薄的衣服,“陆羽,想看吗?”
陆羽瞟一眼小谢,再瞟一眼,再再瞟一眼,看着他四仰八叉的样子,幽幽问一句:“你要——怎么看啊?”
在耍流氓和技术分享之间——
她一时分不清眼前的男人到底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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