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蕙心决定去见周通一面。

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拯救，更不是出于对一个站在危险的悬崖上摇摇欲坠的生命的尊重，而只是出于她的困惑。

数分钟前，当齐蕙心问周通“为什么你觉得这件事跟我有关系”的时候，周通脱口而出的那句“除了你还有谁”无疑启发了齐蕙心。

那一刻，齐蕙心也在思考，想着到底是谁做下的、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做下的这些事。

而当她得到答案后，她也作出了决定：

去见周通。

齐蕙心乔装打扮，穿上休闲且性别难辨的卫衣后，又给自己戴上了口罩，最后还将自己的长发塞进帽子里。

但想了想后，齐蕙心又嫌长发麻烦，用剪刀干脆利落地给自己剪了个超短发，短得几乎贴近头皮。

最初齐蕙心留长发，就是为了她的表演专业，而后来改换志向后，她就开始思考要不要剪个短发，只是没来得及动手。

而如今，无论是她的表演专业还是她的志向，显然都不可能再向她敞开大门了——或者说如今的她再也不会看向那两扇门了，所以齐蕙心毫无留恋，直接将这碍事的长发剪掉。

短发，帽子，口罩，卫衣，长裤。

如今的齐蕙心已经再也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

她走下楼，走向别墅的大门。

而就在她即将离开时，一个声音在客厅响起。

“你知道你出去后会遇到什么吗？”

是易文君的声音！

而她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对方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客厅？

齐蕙心开门的动作一顿，而后回头。

“我知道。”

齐蕙心知道她这一次的出门会遇到什么。

就像是她仔细思考过那个先后杀害了何宝山和王千航、将周通吓得来跟她哭求的凶手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对方跟她有关吗？是曾经某个受到过她恩惠的、看到过她努力的、感到过她善意的人，在激愤中走偏，选择用鲜血来替她报复这些人吗？

齐蕙心并不相信这个自作多情的答案。

所以，是为了陷害她？

就像是赵飞白死后警方第一个就会怀疑到她头上一样，当这些与齐蕙心有关并且还曾对齐蕙心落井下石的人相继死去后，齐蕙心无论再怎么无辜，都必定麻烦缠身、被当作重点嫌疑人三天两头被警方找上门，没办法像再现在这样躲起来……

所以，对方的目的，难不成就是想要把她从别墅里逼出来、令她重新变成一个可监控的人？

“他”难道就是那群将她逼到这个地步、意图逼死她后吞食她血肉的“他们”？

应该就是这样了。

“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去？”易文君又问。

是啊，既然知道这就是个引诱她出现的陷阱，她为什么还要去？

理由只有一个——

杀了“他们”。

对易文君来说，齐蕙心或许还是两个月前那个被世界和舆论逼到退无可退，工作和梦想受到了双重打击，前途晦暗不明、距离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只剩最后一步的可怜人，同时还是神秘界的天然的祭品，受到重重觊觎。

但只有齐蕙心知道，有些事已经改变了。

当神和人都没有回应她的时候，魔鬼回应了她。

所以她也必将以魔鬼之行，回应她遭受的一切。

“没关系，晚上我会回来。”

如果她还会“回来”。

丢下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后，齐蕙心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易文君没有挽留。

·

别墅的地下车库里有车，齐蕙心随便拿上一把严静姝送她的车钥匙，找到车库里对应的车后，便一路疾驰，开进市区，开到了与周通约定好的地点——一个人气颇高、来往人员众多，哪怕发生意外也能混进人群迅速撤离的快餐店里。

这是如惊弓之鸟般蜷缩在居所的周通唯一愿意抵达的“远方”。

此刻，店里的周通就如同齐蕙心一样，也做了乔装。他戴上了他曾评价过小气不大方的帽子，缩在他曾经看不上的角落位置，背靠着他曾经认为肮脏的坚实墙壁，一副坚决不给任何人留下可乘之机的样子。

也正是这样的新奇模样，才让齐蕙心抵达快餐店后没有第一时间现身，而是先仔细地将周通此刻的模样打量了一遍，然后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她在笑什么？

齐蕙心不知道，也懒得去探究自己的内心。

她无声来到周通面前，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去。

“这里有人……等等？你——是你？！”

周通先是低着头隐忍而怯缩地想要拒绝，但很快的，他感到不对，抬头一看，看到了齐蕙心熟悉的脸，神色顿时变成了惊喜。

“齐同学，你来了？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他们都说人是你杀的，可只有我知道那个疯子肯定跟你有关系但杀人的绝对不可能是你，如果你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同意的……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来了……我不用死了，我不用死了……”

周通颠三倒四地说着，那恐惧中又被狂喜扭曲的表情，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冤枉过你的人更清楚你的清白，鄙弃过你的人更了解你的善良。

齐蕙心再一次感到了世界的荒诞与滑稽，她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周通，心中无悲无喜，就连初见时生出的那份嘲讽，都消失在了虚无之中。

她已经开始感到不耐了，不想再看这场可笑闹剧，敲了敲桌面，直入正题：“仔细说说发生了什么。”

周通不敢违逆，不敢废话，老老实实将这两天的事和盘托出。

原来，就在昨天上午十点左右，也就是齐蕙心与赵飞白不欢而散后又与小姑齐巧怡在咖啡厅里见面的那个时间点上，周通接到了一个吓人的消息：何宝山，死了！

何宝山不是海艺的学生。他与周通一样，都是隔壁海大金融系的同级同学，大学时期更是同一寝室的好友。他们在大学时，共同加入海大了学生会，毕业后又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跟海艺的赵飞白搭上了线，挤进了赵飞白牵头的志愿者组织里，这才与齐蕙心结识。

但如果说周通跟齐蕙心还有着表面上的客气，那么何宝山与齐蕙心就可谓是水火不容了，只要见面就绝不会给齐蕙心好脸色的那种。

这实在是件古怪的事，因为在齐蕙心的记忆里，她与何宝山之前明明从未有过交集，但对方对她的态度却从一开始就十分恶劣，在志愿者活动时间内偶有碰头时，也会伴随着无数的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齐蕙心曾经也想过要缓和两人的关系，但一来对方并不领情，二来两人有机会同事的时间并不多，蔡家村事件之后更是分道扬镳，再没见过。

可如今，在何宝山死后，齐蕙心终于知道了何宝山看她不顺眼的理由。

因为周通提到了一个名字：宋雅皎。

在周通的眼里，宋雅皎是好友何宝山的同居女友，在何宝山死时，也正是宋雅皎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并慌慌张张地通知众人的。

可在齐蕙心眼里，宋雅皎却是她大三时帮助过的一位被跟踪狂骚扰过的学妹。

那时候，大一的宋雅皎向学生会的齐蕙心诉苦，说隔壁海大有一位男学长在她入学后就一直对她纠缠不休。明明她已经说过对他没兴趣了，对方却还是不依不饶，天天跟着她去上课、吃放、甚至出行，对她的生活造成了极大影响。

那时的齐蕙心不放心这位年轻学妹与跟踪狂纠缠，便在繁忙的课业中挤出时间，细心给宋雅皎做了许多方案，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对方怎样甩掉甚至是威胁跟踪狂离开她。

当时，宋雅皎千恩万谢地接过这些方案后就再没找过齐蕙心了，齐蕙心便也以为这件事圆满结束。可如今再参照着“海大学长”这个关键词、以及何宝山初见时就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来看，那件事跟踪狂骚扰事件或许的确算是“结束”了，但却绝不是以齐蕙心所想的方式。

而之后，当这对小情侣浓情蜜意、甜言蜜语的时候，他们为了有共同语言，恐怕也没少把她竖起来当靶子和傻子骂吧？

也对，也对，的确如此——她可不就是那个傻子吗？

在周通的叙述中，昨天上午十点多，当宋雅皎结束她第一节必修课回到她与何宝山的爱情小窝时，她惊恐发现，自己七点半出门时还好好的男友，这会儿却已经倒在了洗手间的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断抽搐。

宋雅皎几乎被何宝山的狰狞面孔吓傻在了原地，而回过神后，她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上前轻易挪动病人，只能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哭着把120和110都打了一遍，然而，没等救护车赶到，何宝山就在宋雅皎眼睁睁的注视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之后，当医护人员和警察赶来后，宋雅皎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也无法提供任何有效信息，只能又打了个电话，将何宝山微信里联系最密切的人——何宝山的家人、何宝山的好友周通、及何宝山常刷的志愿者小群里的人们，统统通知了一遍。

而最后，及时赶到为何宝山办理后事的，是周通。

下午三点，当周通初步处理好了各种杂务，呆呆坐在何宝山租房的客厅里，听何宝山的父母对何宝山的尸体痛哭时，他恍恍惚惚间感到自己的整个人的灵魂似乎都在飘离身体。

周通怎么都想不到，看起来身体强健的何宝山，到底为什么会死于心肌梗死。

虽然医护人员的解释是，如今年轻人的猝死问题已经是常态，认为何宝山应该是生前没有好好爱护身体，昼夜颠倒、激素异常，并且长时间在电脑前保持同一姿势，生活习惯过于不健康，这才诱发了这场悲剧。

但周通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何宝山的亲人们显然也难以接受，因为心肌梗死的人，怎么会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

下午六点，周通将何宝山的死通知了二人共同的好友，接着又回复了志愿者微信群里各色各样的问题和哀悼后，总算松了口气，想要好好歇歇自己的脑子和心情。

可偏偏就在这时，第二个坏消息接踵而至：

王千航也死了！

事情的起因，是志愿者拉的微信小群里有人突然惊觉王千航今天一天都没有在群里发言了，哪怕何宝山的死都没有把他炸出来。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王千航是群里知名的网瘾青年，手机几乎从离身，群内消息从不错过，向来走在网络的第一线。可如今，他竟然整整一天都没有发言了，这难道还不奇怪吗？

周通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拨打了王千航的电话，但连续三通，那边都迟迟不接。周通心中顿感不妙，连忙联系了王千航的同租室友，拜托他赶快回租房看看王千航的情况。

而果然，当那名室友紧赶慢赶地回到租房，发现自己用力拍门也无人应答后，便悍然撞开王千航的房门，之后室友震惊发现，此刻的王千航竟然以掐着自己脖子的姿势，在他的电竞椅上暴毙多时。

晚上，七点半。

所有还在海城的志愿者们都赶到了给王千航停尸的太平间外。

他们面面相觑，表情就如同太平间内的尸体一样青白，怎么都想不到，只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他们竟然就接连送走了两个认识的人。

尽管他们这群人生平最大的交集，只是两个多月前那场闹剧一样的助农活动；尽管在那场闹剧里他们很不愉快，各自的交情也有好有坏、甚至也生出过龃龉……但如今，人死债消，一切的一切，或许也只剩下怀念了。

他们站在太平间外，为一个逝去的年轻生命而怀念。

但很快的，又有人提出了新的想法：

为什么何宝山和王千航都死于心肌梗塞？哪怕如今的年轻人的确有很多猝死的，但他们认识的人里有两个人都在同一天里死于同一个死因，这件事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

而就在这时，又一个耳目灵通的志愿者提供了一个新消息，如同惊雷在人群炸响——

“不是两个，是三个。”这个人说，“赵飞白也死了，就在今天，死因也是心肌梗塞。”

面对众人的震惊失色，他继续说道：“所以，这件事绝对不可能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谋害！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想请大家帮我想想，这三个人的共同点是什么。这不仅是为了死去的飞白、何同学和王同学，更是为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因为我有一个预感，那就是如果不找出这背后的真相的话，这场灾难恐怕会蔓延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的话语实在有些危言耸听，几乎没有科学道理可言。但当真正面对身边熟悉之人的死亡时，没有人能保持理智。

于是大家很快开动脑筋，接连提出了这三人的数个共通点后又接连否定。

最后，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否决后，一个人名从众人心中浮现：

齐蕙心。

两个多月前的志愿者活动中的唯一受害者。

如果说赵飞白是给齐蕙心挖下深坑就甩手离开的人，何宝山是污言秽语在网上捏造她的黑料的人，王千航是为了撇清责任而花钱买水军黑她的人，那么周通就是面对难题第一个打退堂鼓的人、还是第一个怂恿大家在网暴面前弃她而去的人。

想到这里，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由抬起头来，看向了周通，一双双无声的目光里藏着让周通几乎要失声狂叫的涵义：

如果还有人要因为这件事死去的话，那么下一个死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而当你也死后，这件可怕的灾难，大概就能结束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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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个存档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