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蕙心翻开了手中的无字文本,阅览这个曾经在北国、并且将来还会在洛克王朝掀起腥风血雨的衔尾蛇教会的无上圣典。
然而,不知是因为她是“齐蕙心”而不是“苏茜”这个理由,还是因为如今的她已经在外力的干涉下恢复理智、失去了疯狂的视野,哪怕齐蕙心将手中的《无字文本》从头翻到尾,竟都没有在这本衔尾蛇教会的圣典上看到任何一个字。
就如同这本神异圣典的名字那样,对于没有机缘和天赋的人,它永远都是无字的。
但没关系,齐蕙心知道,当年的苏茜背下了《无字文本》中的每一行字。
而那些文字,如今也深深印刻在了齐蕙心的脑海中。
齐蕙心放下了这本圣典。
意外完成严静姝委托的她,没打算在这样毫无准备的仓促时刻将这本圣典带走。毕竟,现在的她又能将这本圣典带去什么地方呢?
如今,唯一能够掣肘衔尾蛇教会的大神官已死,整个战争教会上下一团混乱,却还不忘了相互倾轧、争权夺利;
而暗地里,潜入圣塔雅市的衔尾蛇教会的使徒,又一次筹备起了星响仪式,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依然会失败,所以数个小时后,深渊之门将再一次开启,那来自远古的邪恶眷族会再度蜂拥而出,令这座城市如北国那样化作地狱。
所以,如果真想要将这本圣典藏起、不让三十多年后的另一个吞尾人发现,那把它继续留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屋子里,任它沦入今夜后由古老种制造的人间炼狱里,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之后呢?
之后的她,又该做什么呢?
齐蕙心有片刻茫然,目光下意识在四周扫过,打量苏茜这座为了躲避帝国鬣狗而暂时栖身的小小公寓。
而很快的,齐蕙心发现了苏茜放在床边的画架。
在那里,一张白布蒙住了画架,也蒙住了苏茜人生中第一张称得上成型的画。
齐蕙心从无数重要或不重要的繁杂记忆中,慢慢翻找着苏茜留下的画作。
然而,就在齐蕙心真正回想起这幅画的内容时,她的瞳孔蓦然紧缩,屏住了呼吸,两三步来到画架前,伸出的手顿了顿后,用力扯下白布。
·
瑟琳娜·伍尔夫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这件事,弗尔塔大学众人的回答,趋于两极分化。
在某些人的口中,瑟琳娜高傲、冷漠、目中无人。明明是父母不详的孤女,出身下城区里肮脏的福利院里,只能勉强算是平民的家伙,走了天大的运气被录入弗尔塔大学后,不想着与身份高贵的同学们好好相处,反而敢对着他们摆脸色,其傲慢与狂妄可见一斑。
而在某些人的口中,瑟琳娜又是温柔、热情、天真烂漫的。哪怕她是父母不详的孤女,被丢在寒酸落魄的孤儿院里长大,却也从来没有自暴自弃,不但保持着顶尖的学习成绩,更是不吝于伸手帮助他人。
特别是当孤儿院越发窘迫、失去了来自市政厅的补助后,瑟琳娜更是没有畏惧地站了出来,组织着孤儿院里的大家一块儿卖报、送牛奶、跑腿,用尽了各种办法将孤儿院这个在外人眼里肮脏不堪的“家”维持了下去。
“孤儿院的确是有很多不好的地方。”
当对苏茜说起自己的出身之地时,瑟琳娜姿态坦荡,既不畏怯避忌,也不用傲慢掩饰自卑。
她客观地点评道:“首先是地理位置不好,离海太近了,潮湿的海风吹得人全身都黏糊糊的,需要经常洗澡,可我们哪有那么多衣服换呢?而且,在这样的海风下,木质的屋子非常容易生出霉菌,也非常容易朽烂,光是为了换掉那些木板,就要花掉我们很多时间和很多工夫。”
“再有就是院长奶奶的年龄有些大了,市政厅那边总是认为这样的院长奶奶没有能力管理一座孤儿院,想要收走它,所以有些时候会刻意不给我们孤儿院拨款,想要院长奶奶撑不下去、主动提起退出。而事实上,院长奶奶的确不太擅长管理,也不擅长理财,孤儿院的账务一直都很糟糕呢。”
“还有孤儿院附近的环境,离主街道太远了,各种奇怪的人也很多呢……”
“还有……”
瑟琳娜屈指,一条条数着那些不好的事。
苏茜听得不解,问道:“既然这么不好,为什么你不离开?”
作为优秀到被弗尔塔大学破格录取的学生,瑟琳娜会没有离开孤儿院的办法吗?
苏茜不信。
瑟琳娜笑了起来:“因为,‘好’与‘不好’总是一体两面的,不是吗?孤儿院有那样多不好的地方,就代表着它有那样多好的地方呀。”
瑟琳娜又屈指数了起来。
“孤儿院靠近大海,一直受到海风的影响,却也同样得到来自大海的馈赠。那里很方便捕鱼,虽然吃不了多好,但不会挨饿,这是非常难得的;而且沙滩上可以寻宝,那些被海浪冲上来的宝藏除了漂亮的贝壳之外甚至还能找到一些稀有的石头,卖掉之后可以让孤儿院的大家添几件衣服后,还能吃一顿好的。”
“孤儿院的院长奶奶不擅长管理,也不擅长理财,就连市政厅的克扣都稀里糊涂的,可是她对孤儿院的每一个孩子都很好,细心照顾着我们每一个人,就像是真正的奶奶一样。她不会让我们在冰天雪地里刻意穿得很少上街恳求好心人的捐赠,也不会让我们没日没夜地黏火柴盒、补贴孤儿院,甚至她还会送我们上学或给木匠裁缝当学徒,告诉我们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还有孤儿院外的大家,虽然一直以来都有些危险而可恶的家伙在附近徘徊,可是好心人也是很多的,比如说独眼的老汉克,他是退伍的军官,虽然脾气很坏,可是会主动帮我们赶走坏蛋,不准那些家伙来敲诈孤儿院;还有隔壁帮人洗衣服的珍妮婶婶,她的嘴巴很碎,总是会传播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可是她每一年都会向我们捐赠许多厚实的旧衣服,帮我们度过难熬冬天,还有……”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值得眷恋、值得停留、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
“而且,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瑟琳娜灿烂笑道,“遇到困难,克服困难;相互理解,勇往直前;永远怀抱希望,永远不要放弃——这不就是我们作为‘人’的意义吗?这就是我们作为‘人’最优秀的地方呀!”
苏茜看着瑟琳娜的笑靥,有些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欢这样的人生?”
这样在生命中苦苦挣扎、在底层的阴沟和淤泥里打滚,就如同野狗一样不堪的人生,竟然也会被喜欢被热爱吗?
瑟琳娜侧头看她,嫣然一笑。
“当然!”瑟琳娜回答得毫不犹豫,“我喜欢我的人生。它或许很困难,有时候也会让我觉得沮丧想要躲起来哭,可是它也同样美好充满希望。”
“就像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也有非常优秀的地方呢。”
“我喜欢我的人生,就像我喜欢我遇到的每一个人。”
瑟琳娜的话语是如此热烈而恳切。
苏茜沉默了下来。
她看着窗外,看着圣塔雅的天空,突然在二十多年充满谎言、辜负和流浪的人生里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来自太阳的热度,感受到了所谓的希望与热情。
瑟琳娜没有说但苏茜早已经调查到的是,孤儿院的孩子们在被送来的最初,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在其他地方沾染了各种坏习惯,甚至一度被送进少年感化院,但后来,因为瑟琳娜的严格管束和细心教导,他们才慢慢改掉恶习,变成了一个踏实诚恳的人;
还有那孤儿院的院长奶奶,她虽然是个好人,但也一度无法负担孤儿院的重担、想过要把孤儿院的孩子全都送走的事,可因为后来瑟琳娜的帮助与不断补贴,她才能够撑下来;
还有独眼汉克,他与其说是帮助孤儿院,不如说是在帮助他自己,因为瑟琳娜为孤儿院做主,雇佣了他售卖各种手工作品,给了他不低的抽成,如果孤儿院被人砸了,他的生计又要怎么办?
还有洗衣服的珍妮婶婶,她的确嘴碎,各种谣言都会经过她的嘴巴,而她因为受到过瑟琳娜的帮助与关照,这才靠自己的工作收集了一些好人家不需要的衣服,转手无本捐给了孤儿院。
瑟琳娜眼中一切的美好与善良,其实都是对她善意待人的回报而已,是她付出过后得到的理所当然的报酬,而不是什么“人类有缺点但也有优点,有不好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
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付出了什么,只对自己得到的帮助充满喜悦与感激。
而也因为她的希望与真诚,她的人生也真的开始向希望的方向偏移,她遇见的人,也慢慢变得如她一样真诚。
——原来,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
苏茜淡淡想着。
——那么,自己是否也可以像瑟琳娜这样,对“人类”对“人生”也抱有一点期待呢?
……期待?
是啊,期待。
苏茜第一次开始“期待”自己的人生与未来。
……
可是,世上的一切期待、善良、真诚等美好的东西,或许都是有保质期的。
当时间到了后,那份能够让人维持“希望”、保持“善良”的幸运,就会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溃烂。
……
在弗尔塔大学的春学期里,当瑟琳娜结识了未来的大神官伊迪丝,加入戏剧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为了伊迪丝的朋友,甚至取代了艾达这位曾经的“最好的朋友”后,整个弗尔塔大学也开始慢慢对瑟琳娜改观。
经济学院里出了一位“圣女”的事也开始在学生们之间暗中流传。
苏茜在查清了瑟琳娜的底细后,就没有再过多关注这件事,因为此时的她,开始陷入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的梦里。
自第一次写下“知更鸟”以后,苏茜在无意识中写下的“知更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
从最初短短的“是谁杀了知更鸟”,到后来几乎成型的半首诗,整个过程花费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的两个月,甚至不足以苏茜过完一个春学期。
但还好的是,苏茜已经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异常。
——因为她体内流淌着被死亡之主赐福过的血脉。
死亡之主是一位正神,也是一位主神,因此在祂的死亡神国内也有数位从神,如风暴与雷霆之神、告死女神、纷争与蛊惑之神,等。
这些从神与主神共同组成了死亡神系,在西大陆的北部也就是北国部族处扎根,深植于他们的文化与血脉之中。每一位王室的新生儿在诞生时,都会得到死亡之主的祝福和一种超乎常人的血脉能力,让他们能够比任何人都接近神、聆听神的旨意。
在这些人之中,有些能听到死者灵魂残留在人间的声音,有些能看到命运的走向,有些能预知死亡和灾难的降临,有些甚至能够驱使风暴散播瘟疫!
所以,作为北国的最后一位公主、自降生的那一刻就被死亡之主赐福过的人,苏茜无疑也有这样的能力。
而她的能力,就是预知。
正是这样的能力,帮助苏茜度过了年幼时从野狗口下抢食的时光,让她得以存活。但之后,随着苏茜年龄逐渐增长、能力逐渐强大,她不再很需要预知了,于是它便退居幕后,让苏茜几乎忘了自己的天赋。
——所以,现在的它为什么又冒了出来?
是有什么比被洛克王朝通缉更可怕的危险在迫近吗?
苏茜想不明白。
她冥思苦想,花费了大量精力排查自己周身的危险、探究自己的预知梦,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圣塔雅越来越紧张的局势,忽略了瑟琳娜越来越担忧的脸色。
直到有一天,深夜离开弗尔塔大学游荡的苏茜,发现了同样深夜出门的瑟琳娜。
……
从这一天起,原本彩色的记忆开始逐渐走向灰白。
……
“为什么要救他?瑟琳娜,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可是,既然我看到了,我当然要帮助他呀。”
“但他的身份会给你带来麻烦——非常非常大的麻烦。别说圣塔雅的警署,就连那位高高在上的国王陛下,恐怕也只是为了面子嘴上不说,实则心里对这些胆敢对市政厅叫板的学生厌憎到了极点。你帮助了这样的人,难道就不怕令你自己也卷入漩涡吗?!”
“好啦,没关系的,我也不是什么笨蛋呀,在救他之前我有四处看过的哦,没人注意到我们,所以放心吧!毕竟我们也只不过是小人物而已,在外面那样乱糟糟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还有人特意察觉到我的举动、认出我们呢?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这次真的没关系的,我很小心的。”
“再如何谨慎的行动都不如不行动,瑟琳娜,不要转移话题!你明明可以不救他的!”
“可是,苏茜,他们是为了正义、是为了和我一样年纪却枉死在警署手上的学生发声,才受到了这样的灾难啊……善良是很珍贵的,正义也是……我要怎么才能对一个即将在我面前死去的正义之人视而不见呢?”
这一刻,瑟琳娜的表情近乎忧伤,那澄澈如绿宝石的眼睛,让苏茜几乎感到了来自善意的刺痛。
苏茜僵硬道:“你会后悔的,瑟琳娜……你不能、不能总是对人类抱有太高的期待……你不知道人类会作出怎样可怕的事……你一定会后悔的!”
瑟琳娜轻笑起来,像是知道了苏茜这段虚弱抗议下的妥协,知道自己的朋友一定会帮助她完成这一次的救助。
她轻快道:“不会后悔的!我是在与苏茜你这样好的人在做帮助正义之人的正义的事。我怎么会后悔呢?”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苏茜一语成谶。
事情很快急转直下
……
“瑟琳娜?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没有。”
“怎么还是没有?瑟琳娜,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你确定你救的那个人真的是洛夫大学的学生吗?他是不是骗了你?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隐藏身份?!”
“好了,冷静点,苏茜,别太担心了,没找到人也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现在大家都觉得是你包庇了黑党的高层,偏偏你真的在那一天救了一个人……你太糊涂了瑟琳娜!现在,就连伊迪丝都开始疏远你了,而等你迟迟拿不出证据、让伊迪丝误以为你真的是黑党的同谋的话——瑟琳娜,你应该知道被王国公主、未来的大神官针对是什么下场的对吧?!”
“好啦好啦,别想太多了,苏茜,伊迪丝可是我的朋友啊,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前提是你没想要颠覆她的王国和信仰!”
“但我真的没有呀!而且,动动脑子就会知道的,一个普通的学生怎么会有能力包庇黑党的高层呢?这种流言太傻了,不会有人相信的,苏茜,你就放心吧!”
“不会有人相信?瑟琳娜,你太高看那些人云亦云的家伙们的智慧了……不对,等等?瑟琳娜,你真的没找到那个学生吗?”
“没有!”
“……你找到他了,但他不愿来为你作证?!”
“没有!真的没有!”
“瑟琳娜,你是傻子吗?!那一天,那个蠢货参加了学生游行,最后被警署里的高级警员们击溃,像狗一样奔逃。是你这个滥发好心的大善人救了他的命,让他免于被逮捕入狱,也免于在被逮捕之前就死在臭水沟的旁边,但结果他现在倒知道害怕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了?他终于懂得害怕强权、害怕像他的同学一样入狱所以拒绝站出来为你作证?那他最开始干什么去了?而更蠢的是,你竟然还接受了?瑟琳娜,你到底在想什么?!”
“……唉,他不肯站出来,我又能怎么样呢?”
“什么叫‘又能怎么样’?瑟琳娜,你到底是不是傻?这种跟你性命攸关的大事,怎么能任由那个蠢货想不出面就不出面?别跟我说什么尊重理解体谅,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什么尊重会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你到底明不明白事件的严重性?!”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苏茜……可是正因为这件事很严重,所以我才能理解他不愿意在弗尔塔大家的面前出现……如果当初游行时他被抓住、跟他的同学们一块儿进了监狱,那么大概关上十天半个月就出来了,可现在,他却要为了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单独站在杀害过他同伴的警署和战争教会的神官面前,叙说他做过的事来为我开脱,迎接二者的怒火,甚至可能迎接死亡……这样的事他做不到,我也能够理解的。因为,如果大家一无所知地死了,那么或许我们心里不会太过害怕,但在好不容易活下来后又主动鼓起勇气迎接死亡……这件事果然还是很难做到的吧?”
“你在说什么蠢话?就算他死了又怎么样?只不过是把那条被你救下来的烂命还给你而已,你理解他,那谁来理解你?!”
“有我最好的朋友苏茜你理解我呀!”
“给我坐好!正事没谈完别跟我撒娇!”
“没有撒娇啦,我是真心觉得,能够有苏茜你这样一个朋友很幸运呢。”
“拍马屁也没用!瑟琳娜我告诉你,如果你今天不给我一个更好的理由,我现在就去把那个洛夫大学的蠢货揪出来押去警署!”
“……好吧好吧,如果苏茜你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
“你说。”
“……我觉得,果然还是因为这个谣言太荒谬了,所以我才不是很担心吧。说我庇护了被围捕的黑党高层?我怎么做得到这种事呀!只要想想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不是吗?而且,就算真的有人相信了,搜查我的住址和过往,他们也不可能找到莫须有的证据呀。所以,只是一个荒诞的流言而已啦,不要太放在心上。”
“哪怕弗尔塔的那些无耻之徒把你比作流莺也没关系吗?!”
“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我没有触犯律法,没有违背道德,我对得起任何人,经得起任何人的审视与搜查。我问心无愧。”
“……算了,我会解决这件事。”
可事实上,一切发展得太快太快。
在名为“人生”名为“意外”的可怕风暴下,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如同海上孤舟,即便是名震圣塔雅的占卜师,也无力回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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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二个存档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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