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嘀嗒。

齐蕙心在扯下防尘布、看清画中内容的那一瞬间，突然听到了不知从何而起的时间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如同是世界崩溃向自己倾倒的声音。

齐蕙心的视线开始模糊。

天旋地转间，原本被她理清的记忆也开始混乱起来。

有时候，她想到了属于“齐蕙心”的过去，想到了自己刚刚学习写字时，懊恼拿着自己的小本子，赖进妈妈的怀里，向妈妈抱怨撒娇的自己。

“为什么我要叫蕙心？为什么我不能叫心心呢？‘蕙’字好难写呀！”

心字多简单呀。点，竖弯钩，点，点。不过四笔，一下子就写完了，工工整整，干净漂亮。

而蕙字多难啊，她写得歪歪扭扭，无论怎么努力都写不好。

那时候的妈妈，是笑着跟她说了些什么呢？

“……因为蕙心是一个很美好的词。蕙心兰质，它的意思是心地纯洁，性格高雅。妈妈不求我们的蕙蕙有多么高雅的品味和性格，但只要蕙蕙能像蕙草一样坚韧又善良的话，妈妈就很高兴啦。”

蕙心兰质？善良坚韧？

有意义吗？

徒增可笑罢了。

而有时候，齐蕙心又会想到瑟琳娜被自己亲手救助之人指认包庇黑党的罪名后，又被她视作友人的伊迪丝众人逼迫跳楼的那一天。

“苏茜，原来你说的是真的，原来真的是我太天真了……我不该抱有期望的……只要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了……我真的好笨啊……你说的是对的。”

“不能抱有希望，不能抱有期待，不能天真以为只要自己没做过就能保持清白，更不能以为人们都有可以明辨是非、理清谣言的智慧……原来你说的全都是对的，原来一切都是我错了。”

“抱歉，我……我有些累了，苏茜……接下来，丢下你一个人，真的很对不起。”

“但是……我已经不想再活在这个将善良视作弱点的世界里了。”

最后的最后，这些混乱记忆，混乱的声音，统统定格在齐蕙心面前的这幅画作上。

……

在无数混乱的预知梦里，苏茜只画出了唯一的一幕。

而这一幕，赫然是大神官之死！

——大神官是被沾染了邪神之力的邪物王皮之吻刺死的。

毫无疑问。

——那动手的人，是大神官曾经的养子，黑乌鸦保罗；而他手中的匕首，则来自衔尾蛇教会的交易。

毫无疑问。

但是，大神官是谁？

那个从一开始就死去的吸血鬼、庇护了洛克王朝多年却又死得无声无息的异族，是谁？

齐蕙心伸出手，将落下细细尘埃的画拂拭干净，看到了那个身穿至高大神官衣袍的人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一头引人注目的白色短发，暗红的眼瞳，明明是一个不容于世的异族，但笑容里却像是藏着暖洋洋的光，以致于就连那双如干涸血渍般暗红的眼瞳都变得令人温暖起来。

他活了太过漫长悠久的时间，所以他有着属于长者的时间沉淀下来的智慧，而与此同时，他又有着年轻的心，所以他也会有顽皮胡闹的眼神。

他曾经被自己收养过的人背叛，被自己庇护过的人辜负，但哪怕是迎来了死亡，他也依然勇于向迷途之人伸手。

他是齐蕙心最想要成为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

黑乌鸦警告过她，不要靠近市政厅，大神官就在那里。

卡尔跟她说过，他与战争的教义合不来，他另有信仰。

邪神教徒说过，大神官是世上最后一名血族，是死亡的信者，并注定死于阴谋。

所以，卡尔这名出现在市政厅附近的亡灵、在圣塔雅拥有一座秘密书库的大人物、不信仰战争却又势力庞大消息灵通的人，是谁？

——是大神官。

大神官卡尔弗利·阿布索伦。

齐蕙心在这混乱荒诞的世界中唯一喜欢过的幽灵。

“果然……是这样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已经逐渐清晰的世界，再一次变得模糊起来。

齐蕙心又一次听到了嗡响的耳鸣声和幻觉般的大笑。

歇斯底里，无尽癫狂。

恍惚间，齐蕙心听到有声音着这样狂笑着问她，又或者是问另一个不可能再回答的人。

[你说你爱人类？你爱他们的什么？]

[你爱他们的忘恩负义？还是爱他们的愚不可及、自私自利？]

[你说你喜欢你的人生？你喜欢你人生的什么？]

[你喜欢你人生里一遍遍重复的失败，还是喜欢被误解、被击败后跌入泥潭的淤泥？]

“哈哈哈……”

齐蕙心听到了有人在笑，一种癫狂而放肆的狂笑。

齐蕙心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她捂着脸，在无法停止的大笑中一步步后退。

第一步，萦绕在这个世界的磅礴深雾溃散了。分为表、里的两个世界合二为一，就像是破开羊水、从痛苦的甬道奋力降临于世的婴儿所听到的那样，世界的声音从死寂到朦胧，从模糊到鼎沸。

第二步，时间被人轻蔑打乱。那原本还算晴朗的白日骤然化作黑夜，乌云压城，风雨欲来。

第三步，世界如同被橡皮泥捏成的虚假之物，瞬间化作极致的黑暗与深渊。

齐蕙心向后倒下，就像是一块巨石深深重重地沉入大海，一直落入死亡的国度、邪恶的深渊。

然而当那块巨石沉底时，齐蕙心却感到自己穿过了某种屏障，从虚假的世界冲入现实。

她站稳脚步，放下了手，抬头望去，看到了脚下偌大的祭坛，看到了祭台上摆放的身穿大神官圣袍的尸体，也看到了祭坛下无数身披衔尾蛇银袍的信者、一双双如她一样的尖锐竖瞳，和脸上如出一辙的混沌狂笑。

无穷无尽的低语与呢喃。

无穷无尽的呼唤与震响。

“我们拜请全视之全知者，您来自时间之外的寓言，将为我们破开迷妄……”

“我们拜请幸运之谋夺者，您对旧日荣光的渴慕，将从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浮现……”

“我们拜请轮回之无限者，您对无星之海的功业，将开启辉光之门扉，召请最慈悲的古神，最正确的圣灵……”

“大笑吧，大笑吧！”

“开启吧，开启吧！”

“无星的空海与全知的圣主，降下您慈悲的注视吧！”

层层叠叠的祈祷声一遍遍回荡。

齐蕙心怔怔看着祭台上那张熟悉的脸，又仰头望向天空，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如同祭台下的信者一般混沌。

她向星外的无尽之蛇伸出了手，感到自己也如同蛇一般，在无星之海的光耀下开始蜕皮。

“啊，我看到了……”

人类的躯壳开始四分五裂，如同一张张褪下的旧皮。

齐蕙心喃喃出声，像是天生就知道怎样在这奇诡的仪式中不断向前、不断上升。

“我的眼白现在是红色的，我的血肉现在是白色的，我撕下了蛇的皮肤，戴上了血的王冠，从此离星空更进一步……”

向前吧，向前吧。抛下过往的一切，迎接没有遗憾的新生吧！

“当猩红的蛇影从天空降临时，我将不断上升，上升，直到穿过辉光门扉，升入那个无星的海洋，与众星沉眠……”

上升吧，上升吧！离开污浊的泥潭，去往只有美梦与喜悦的世界吧！

“而当下一个太阳升起时，群星会携我归位，令我再度降临，到了那时，世界将恐惧我如同恐惧天灾。”

星响仪式。

来自衔尾蛇教会的邪恶仪式，以死亡和尸体为祭品，助使他们在人间的圣者吞尾人蜕去人皮升上无星之海的星响仪式——成功了！

这一刻，命运在此偏转。

无形的门扉开启。

齐蕙心在大笑中张开双臂，抛弃自己人类的旧躯壳，迎接新生。

像是有千万人齐声高歌，他们那狂热的祈祷之音如同狂笑，而在这样的狂笑与哭泣中，齐蕙心感到自己的灵魂在不断地上升，上升。

她穿过了云层与天空，令大地的一切都变得渺小虚无；她顺着无形的力量攀沿，在穿过一层若有似无的屏障与门扉后，她抬头，看到了一个只有光的璀璨世界——

太阳的光、月亮的光、星星的光、乃至是黑暗的光。

所有的有形与无形之物、所有真实存在的物质和被虚构而成的概念，时间也好，噩梦也好，生命也好，死亡也好……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此地凝聚，发出自己的呼唤。

——这里是无星之海？

——这里就是全知主宰的住所？

困惑中，齐蕙心看到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在无尽的光芒中凝聚，向她一步步走来。

那影子有着十足像人的体型，但其扭曲的行动却又好似可怕的魔物。它的身上覆盖着黑雾，层层叠叠，就像是凝聚了所有生命对恐惧与死亡的幻想，足以在与任何人第一次相见时就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令其发出恐惧的尖叫。

但齐蕙心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感到害怕，甚至坦然站在原地，等待那影子的靠近。

于是那影子向她走来，每走一步便会比上一步更清晰，每走一步便会比上一步更像人。

第一步，它褪.去的黑雾名为误解与失落；

第二步，它褪.去的黑雾名为解释与愤怒；

第三步，它褪.去的黑雾名为迷茫与怀疑；

第四步，它褪.去的黑雾名为痛苦与绝望。

然而，就在即将迈出第五步时，它停下了。

并非是它想要停下，而是它不得不停下。

齐蕙心困惑望去，只见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甚至第六个影子，纷纷从这座充满光的国度凝聚，向她走来。

“你是谁？”

轻轻的，有声音在这光界中响起。

齐蕙心怔住了。

下一秒，那声音又问道：

“谁是我？”

瞬间的沉默后，一只白色的乌鸦轻轻飞来，落在了齐蕙心的肩头，血色的眼瞳注视着她，如同忧伤。

而下一秒，齐蕙心便感到自己被无形的手用力一推，脚下一空，灵魂向着大地坠.落。

“这不是终点……”

有一个声音低低说着。

“这不该是终点……请回来吧，以您真正的姿态、真正的灵魂……”

震惊中，齐蕙心顺着原路往回落。

她从比天空更高更远的星外向下跌落，穿越了厚重的云层，跌下了几乎没有尽头的天空。

而当齐蕙心向人间落下、远远还未能看清脚下圣塔雅的模样时，她就见到有熊熊烈焰在圣塔雅市燃起，磅礴的深色迷雾中，有人哭泣的声音与狂笑的声音一同响起，影影绰绰的身影像是在亡命奔逃，又像是在疯狂追捕，哪怕没有古老种的肆虐，也能令城市化作炼狱。

齐蕙心看过星响仪式失败后，古老种从深渊之门蜂拥而出、毁灭圣塔雅的那一幕。

如今，她也看到了星响仪式成功后，疯狂席卷大地，炼狱现身人间的一幕。

而后者……竟然是她一手造成的。

有那么一瞬间，齐蕙心恍惚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是被她抛弃的旧躯壳吗？

不记得了。

恍恍惚惚中，齐蕙心跌落人间，重新站在了仪式中央。

她神色茫然四顾，但这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火焰燃烧的声音、建筑倒塌的声音、使徒对抗的声音、平民奔逃的声音，等等，都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但此地——此地唯有死寂。

齐蕙心怔立了一会儿后，迈步来到祭台，俯身观察大神官的尸体。

只见此刻，祭台上的这位大神官神色从容，哪怕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唇边却依然带着笑容，好像只是暂时睡去了。

齐蕙心出神地看着这张脸，困惑不解：“你在笑什么呢？”

她喃喃出声：“被自己的养子刺死，被自己效忠的国王背弃，你还在笑什么呢？”

死寂的空气中，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

“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在乎他们吧。”

齐蕙心呼吸一滞，蓦然回头。

而在她的视线尽头，那个只能被疯狂视线所捕捉的幽灵，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世界。

依然是熟悉的白色短发，依然是熟悉的暗红眼瞳，以及熟悉的黑色大伞。但不同于祭台上的那身显得格外高贵圣洁的神官袍，此刻的他还是穿着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浅色的夹克和黑色马裤，外披暗红绣黑边的长风衣，像一个有点新潮又有点复古的牛仔青年。

在齐蕙心不可置信的注视下，卡尔迈着轻快的脚步来到她的面前，微微俯身，唇边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又见面了，菲洛梅娜。”

齐蕙心怔怔看着这只幽灵，又看了看祭台上的尸体，以及远处点燃深雾与黑夜的大火，神色一点点变得冷硬起来。

“你看到了？”

卡尔的声音依然柔和：“是啊，我看到了。”

“那你是来指责我的吗？”

“不。”卡尔温柔说，“我在想，像菲洛梅娜你这样好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吧。”

只这样的一句话，齐蕙心便感到自己眼眶一烫，像是有泪要落下。

但彻底抛弃了人类躯壳的邪物是无法流泪的。

于是齐蕙心只是转头看他，一言不发。

卡尔目光柔和而宽容，近乎悲伤。齐蕙心感到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眼神，但一时间怎么都想不起来。

在齐蕙心的注视下，卡尔下意识伸出手来，像是要触碰她，但很快的，他醒悟过来，收回了手。

“菲洛梅娜，请相信我吧，这还不是‘最完美的一天’，这还不是最后的时刻，这更不是一切的真相。”

熊熊的火光蔓延到了祭台。

白发的幽灵竟轻声向齐蕙心诉说着黑色的乌鸦曾经说过的话。

“我看到了你的灵魂，菲洛梅娜，那是比任何人都要圣洁而耀眼的光，我确信如此……所以，请不要用一时的迷惘掩盖你的辉光，走向悲伤的结局。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也不是你真正想做的，我确信如此。”

“所以，请看清你真正的心吧，菲洛梅娜，找回你真正的灵魂，走向真正的终点。”

“哪怕……哪怕将我永远留在这个笼子里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希望你能站在你喜欢的阳光下，露出微笑。”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的话与那只黑乌鸦这么相似？！

在齐蕙心惊愕不解的目光下，蔓延而来的火焰终于点燃了一切。

白色的幽灵站在火焰中，微笑着，也叹息着，为了此刻齐蕙心所无法理解的一切，姿态坦然地被烈焰吞噬。

天旋地转的猩红中，齐蕙心闭上眼，熟悉的透明桌面和游戏文字再次在她眼底浮现。

[恭喜玩家0706通关游戏场景《游戏之夜》，收录结局“烈火焚心”，收录CG“星响仪式”、“众神之国”]

[本次游戏副本探索进度85%，评价等级B ]

[游戏结束，玩家0706即将于三秒后重回现实]

[倒计时——3,2,1]

[欢迎玩家使用人生模拟器，期待我们的再次相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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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二个存档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