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是来送信的。
他既已身为沈越的小厮,就分担了小陈哥的一部分事务。只是,沈越有审查他的意思,机密要紧的事自然不会交付他,故而,他做得多是些跑腿的活计。
沈越意谋大事,虽身处白石庄,却与外界联络紧密。每隔几日,便有书信送来,或是借由信鸽飞羽而达,或是由专门的信使送抵。这些信皆由密文而写,又以蜡封泥印为鉴,若是被宵小偷窥,必然会露出痕迹。故而,这自外院向内院送信的活计便由廿三来做,其中,亦藏着沈越度量考察的意图。
对于这隔三差五就打不知何处而来的信,廿三的确颇为好奇。他不是没想过偷看一眼——尽管这信上的蜡封泥印做得精巧,若是有所损坏,必然无法复原。然,廿三是何许人也?纵他如今已然忘记自己曾是个杰出的斥候,可是,有些东西,学会了就终身不会忘记。几乎无需多做思量,那些巧妙的处理方式和手段,就如同天生藏在他脑中,需要时自然就会蹦出。
没费多大劲儿,廿三就打开了一只信鸽送来的信筒。可惜,他对着那一指宽二寸长的纸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正正反反看了足有十遍,硬是没看懂是啥意思。甚至,每个字都不认得。
同样是方块字,可,纸条上的字确实或多几笔,或少几划,总之,没一个字是认得的。若是往那形似的字上去猜,纸条上的字就不成句子了。
廿三晓得这必是要凭借什么密文册子才能读懂的信,深感失望,只得悻悻然地将纸条恢复原样,若无其事般地再给沈越送去。
沈越瞅着信筒上完好无缺的的泥封,展开纸条,又见纸条一角粘着根细细的透明蚕丝,便确定这封密信并不曾被偷窥过。他哪里晓得,这送来的密信已被自个儿小厮“审”过一遍——以廿三的细心和眼力,如何会看不到那根蚕丝?小手段而已啦!
只是,就此,他也便晓得了——这位公子爷所谋之事必然非同寻常,否则,不能这般谨慎。
沈越看过纸条,捏在手中揉搓几下,迎风一扬,纸灰便随风飘散。信是打东边传来的。负责东边事务的下属遇上了难以决断之事,便来信求助。沈越暗忖,觉得这半年来东边事务处理得并不好,若是将来举事,只怕会受其拖累。于是,他决定要亲往东边一趟,重新做些部署。
隔日,沈越带着两个小厮与十来个侍卫出发。
越往东走,天气越暖和。
先是雇了两条船,伪装作商人,奉上一份厚礼后,便静悄悄地缀在一艘官船之后,顺顺当当地过关穿闸,没费什么劲儿便到了广阳府。到了码头,沈越等人弃船换马,西门入,南门出,钻进了广阳府南边的云梦山。
云梦山,东西走向约三百里,横亘于广阳府与平洲府之间。若绕山而行,水陆两程至少得要十多天。而若是越岭而过,则起码短了一半的行程。
这一行人都是翻山越岭惯了的,于这并非高耸入云的云梦山,自然毫无二话。在山下小镇里采买了足够的干粮,大家伙儿便上了山。
虽说已入了冬,可云梦山倒底更偏南些,还不至于飘雪。山间犹有发黄的树叶在枝桠间摇摆,储了一身秋膘而圆滚滚的小兽于林间跳来窜去,享受着初冬煦暖的阳光。
一行人穿行于山道之间,脚下落叶悉悉索索,不知名的鸟儿高一声低一声的啼叫,愈发显得深林幽静。
小陈哥走得满头大汗,先是摘了厚厚的棉帽子,不一会儿,还嚷嚷“热”,又要解棉袍。廿三拦住他,“万不能贪凉。山里天气不定,你这会儿觉着热,过会儿山风一吹,保准儿受凉。”
小陈哥不满地嘟囔道:“都怪滕伯,非得给我拿厚棉袍!我说薄棉袍可以了,他非说薄得不顶事。你看,可把我热惨了——”他一抹额上的汗,夸张地往地面一甩,又伸出舌头来,呼哧呼哧地做怪相。
廿三道:“滕伯心疼你!你少不知好歹了!滕伯说得没错,这一日日的,可不就越来越冷么?你那薄棉袍,确实不顶事。”
“可是,你瞧——”小陈哥指着树上的黄叶道,“出来时,咱们庄子外的树叶都掉光了,早晨起来,地上还有薄冰。而这里,叶子还在呢!”
“虽说是南边,可也暖和得有限。若是下场雨,气温骤降,那可真是要冻死人了。”廿三道。
“切!哪有那么玄乎?”小陈哥不以为然地一撇嘴,“告诉你,我小陈哥跟着公子爷走南闯北,见识大了去了,岂是你能比得上的?别吓唬我!莫说冬天下雨,就是下刀子我都不。。。。。。怕。。。。。。。”小陈哥的话音未落,便觉得一阵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尘土碎叶迎面扑来。他赶紧闭紧嘴巴,抱住头脸。
呼——呼——
哗——哗——
这一股邪风生得突然,来得猛烈,将诸人吹得东倒西歪,顾头顾不了脚,纷纷抱紧身边的树干以稳定身形。半刻钟后,好不容易待邪风过去了,众人无不灰头土脑,委实狼狈。
旁人都还好,就是小陈哥比较惨。
他先是摘了棉帽,后又敞开棉袍,风起时正在与廿三打嘴炮,猝不及防,给刮了个正着。非但跌了一跤,滚了一身土,帽子还给吹出二里地去,现下不知滚在了哪个山沟沟里。
这风将小陈哥吹了个透心凉,真是欲哭无泪,正待张嘴破口大骂,就被廿三捂住了嘴巴。
廿三凑近小陈哥耳边,低声道:“山里妖事多,别不当回事儿!”
小陈哥的眼睛立即瞪得溜溜圆。
“山精鬼怪之说,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山有山神,水有水神,精灵鬼魅,虽看不见,却并不说明不存在。方才那妖风,生得多邪门?嗯?”他一呶嘴,“你懂得,哦?”
陈哥被廿三这通话给吓得够呛,几乎是以屁滚尿流的方式窜到沈越身边,双手紧紧攥牢了沈越的衣袍,脸色竟吓出了惨白。
廿三一怔。
他不过是觉得小陈嘴碎得有些烦人,便借机吓唬他几句,岂料,他居然当真了。
一旁的彭大雄见状,笑问道:“你给他说什么了?看把他吓的!”
廿三尴尬道:“也。。。。。。也没说啥,就是那个。。。。。。。”
“嗨!你不知道!甭看陈丫头好掐尖爱蹦跶,其实胆子最小了。”彭大雄哈哈一笑,解释道:“当年,公子爷捡到他时,他还不足三岁。在一间倒塌了半边的破茅屋里,他被个已经冻死的妇人紧紧搂在怀里,也就只剩一口气。公子爷费了好大劲儿才救活他。这些年,他倒也长得好,没病没灾的,就是不经吓,一听个啥鬼呀怪呀的,竟比小娘子还娇气。”他哈哈一笑,“公子爷可没少为这个头疼,嘿!”
一直以来,廿三都觉得小陈哥恃宠而骄,却原来竟还有这样的过往。他不由自眼角余光中瞥了一眼沈越,见他轻轻拍着小陈哥的肩膀,似乎在温言安抚。
许是廿三那番话的作用,后面的山路之行,小陈哥沉默了许多。他紧紧跟在沈越身后,半步不离。
廿三委实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只好在吃饭时,悄悄对他说:“你也不必怕成这样。山里的事,似是而非,不用太当真。”
“可是,你不是说,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么?”小陈哥苦着脸。
“呃?!”廿三给噎了一下,呛得直咳嗽,“咳咳!咳咳!那个,我是说,要心存那个敬意就好了,不要怕成这样。再说了,山神也好,水神也罢,人家那么忙,哪有闲工夫管咱们呢?只要咱们言辞上不冒犯,自然不会有谁来无事生非。你说,是也不是?”
大抵,廿三的笑容委实诚恳,言语又委实合理,小陈哥想了想,点点头。廿三见他神色松懈,这方偷偷吐出一口气。
说真的,小陈哥这副样子,他实在难受。咦?好像,以前也有个什么人,胆子小得赛老鼠,猥琐得不行。
这是谁呢?
廿三不由侧头回想,却脑中空空,徒劳而已。
南秦国京城里的一间三进院子里,庹沫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手中书卷上登时湿了半片。他揉揉额头,嘀咕着:“好端端的,谁在念叨我?”一边说着,一边揉出两个纸团,塞进鼻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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