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冬社大祭(一)

这一夜,轮到彭大雄值夜。

他在外面巡逻了一圈后,返回山洞里,便见沈越捏着一本书,视线却并不在书上,发怔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彭大雄望了一眼山洞深处,见那几个东倒西歪地扯呼扯得正香,便凑到沈越身边,低声道:“公子爷,还不困呢?”

见沈越摇摇头,面上并不很显疲色,便道:“公子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越略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彭大雄素来是个敞快人,说话直来直去,少有如这般拐弯抹角的时刻。

“说罢,甚事?”

彭大雄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想了想,方道:“公子爷,这一回,若非廿三,只怕咱们都得吃大亏。属下晓得,您还觉着廿三身上的嫌疑未去。。。。。。只是,属下是个粗人,可怎么瞧着,廿三都不像是不妥当的人。。。。。。”

他口中的“不妥当”,便是指廿三是卧底的嫌弃。

见沈越面上并无异色,他又道:“属下不是不晓事的人。若廿三真有不妥,然,这大半年过来,咱们也该看出什么了。他不过还是个十五六的孩子,纵想遮掩,难不成还能逃过咱们这么多人的眼睛么?可咱们看出什么了?这孩子不爱说话,可真真是个妥帖人,心细,又聪明,不争不抢,做事却从不怠慢。”

“先前,属下总以为,小孩子就是当如陈丫头那般,伶俐又闹腾,讨喜得很。然,见着廿三这般,才晓得,原来,这个样子的孩子也是可人疼的。想必早年间遭过不少的罪。。。。。。”

小陈哥尚幼时,便被沈越拣了回来。虽说儿时也遭了罪,可后来在沈越身边精心养着,还给养出了几分娇性和脾气。廿三与他一对比,便很显而易见了。

沈越沉吟片刻,道:“你说得固然有理,可廿三到底经历过什么,咱们谁个晓得?这孩子有眼色,是不差,可那副身手更是不差。你自当能看出来,廿三的身手绝不能只用‘灵活’‘敏捷’而论——他的身形、步法,以及若隐若现的招式,无一不暗示他是正经学过功夫的。”

“你说,他到底是何等身份,能有这不逊的身手?”

“这个。。。。。。”彭大雄卡壳了。

彭大雄是个感性的人。廿三做了什么,他是看在眼里的。桩桩件件,日积月累,纵先前心有疑虑,可毕竟人心是肉长的。他暗中观察廿三良久,觉着这孩子无论是心智还是身手,皆为上等,便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动心,竟生了想要收其为徒的念头。只是,他晓得此事非同寻常,若非得到沈越的许可,便是万万不成。

于是,方有了这番试探的谈话。

其实,沈越亦是心下翻腾。一方面,他必须承认,廿三在各方面的表现,都委实令人刮目相看;而另一方面,他又不肯彻底消除对廿三的猜疑。毕竟,自己这一伙子人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牵连甚广,不得不秉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两人默然相对,良久无言。

“他到底是何等身份呢?”彭大雄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紧拧着眉头,嘀嘀咕咕,“若是看他不赖的身手,行事又有章法,倒像是走惯江湖的镖师?!”

这话一出口,先不说沈越的反应,自己就笑了——廿三才多大,就已然是“走惯江湖的镖师”了?虽不晓得廿三真正的岁数,可瞧着他那小身板和面相,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就算出身镖局,可十五六的孩子能做什么?顶多跟在镖车后面打个下手罢了,难不成还能做走镖的镖头?然,就此次逃过刘老二黑窝一事来看,若是个事事跟在人后打杂的小跟班,断然不会这般老练,更勿论小跟班的身手是绝不可能达到廿三显示出来的水平。

念及此,彭大雄更说不清了。

“会不会是军户出身?”沈越轻声道。

军户乃是父子世代相袭,若是从廿三的身手上来推测,倒也有几分道理。于沈越和彭大雄看来,廿三的身手相当不错——虽未曾见过他真正施展出一套正儿八经的刀法,可几次危急时刻,廿三的表现,无不说明此人有着不俗的武功底子,且,这武功可不是江湖人那花里胡哨的样子货,而是真正能够举手即夺命的本事。沈越回想起当日寻九品香水莲时,遇到毒虫“花娘子”时的情形——虽说廿三只是简单地将鸟窝挑下来当头扣住花娘子,可若是差了一分一毫,只怕小陈哥的鼻子就会不保。事后,他与彭大雄细细描绘此处时,两人模拟数次,竟皆无法以自己的方式在最快最短的时间里加以解决——毕竟,他们是江湖人,举手投足总免不了多余的漂亮架子,哪怕是一丢丢。

两人对着头,猜测许久,依然不能断定廿三的真实身份。无论是镖局出身,抑或军户出身,皆似是而非,不可定一。

出了云梦山,便是平洲府的地界。

虽只一山之隔,可平洲府就算是妥妥的南地了。眼下,已是入冬,可平洲府却能种植冬麦,一眼望去,麦田里齐刷刷地长着寸长的初茬,格外漂亮。

平洲府素有“冬社”习俗,便是在入冬植麦后,阖村男女老幼叩拜社神,上香祭供,以保佑冬麦丰收。

沈越一行人行至肥水县时,正赶上彼乡农人行“冬社”之祭。

冬社乃是大祭,父老乡亲阖家齐赴社神庙,在耆老们的带领下诚心祈祷。祭祀之后,便在一块事先辟出的麦田里烧麦秸草人,名曰“送晦”,以喻烧去害虫灾异,得保来年丰获。

农人质朴,诚邀沈越等人参加冬社,道:“冬社委实热闹得紧,真正是咱们平洲府的好景致。去岁,县太爷都来了,亲自点火送晦。这不,今年可算是太平了些,小老儿一家总算不用借粮过日子了。听闻今年州府大人也会来,就是不晓得会不会也点火送晦。倘若州府大人能动一动贵手,点把火,说不得明年就能大丰收呢!公子何不多待几日,见识一下咱们肥水县的热闹?”

沈越听着心酸,却见老农满眼期冀,暗自叹口气,便忍着不说什么了,应了老人的相邀。

冬社的大祭,自当以盛事相待。故而,纵老丈家里穷薄如纸,依然想着要整治出一桌好饭食来。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老丈的尴尬和为难落在众人眼中,只觉得既气愤又酸楚。沈越对着小陈哥使了个眼色,见他轻轻一点头,便悄悄出去。

半个时辰后,小陈哥与薄庙苗一道过来,各自手中拎着几个袋子,里面是两人于最近的集镇处采买的粮食菜肉。

薄庙苗一头的汗,脸上红扑扑的。他笑嘻嘻地将各色袋子一并拎进了老丈家的厨灶间,很快,便听得那里传来小儿惊喜的欢呼,还有女人们连声的致谢,并夹杂着几分不安。

小陈哥凑到沈越跟前,低声回禀道:“集镇上倒还热闹,东西也齐全。只是价格要比广阳府的高一到两成。”

沈越蹙眉,“怎会这般?论理,也该是广阳府的物价高。”

“可不是?”小陈哥也是一脸疑惑,“这里一年能种两季小麦,冬天河水也不结冰,又是一马平川的好地儿,正阖南来北往的客商行走,可百姓的日子却还不如广阳府。”

沈越良久不语,之后,方淡淡 “唔”了一声。

亏得这些临时采买来的粮食菜肉,老丈家方能整治出像点样子的饭菜来。只是,乡下人家,过久了穷苦日子,纵用心做,又能做出什么好吃食呢?无非是大块豆腐炖大肥肉片子,大葱炒菘菜之类的粗陋饭食。

沈越等人,就是再于吃食上不挑剔,可对着这些油水寡淡的菜,能有多好的胃口呢?老丈一家倒是久未见此这般“丰盛”的菜肴。大人还能忍住,小孩子已经不知倒吸了多少遍口水。

老丈一脸的感激,连声道:“公子委实太客气了。咱们乡下人家,没啥手艺,实在是怠慢了公子。”他这厢说着,不防桌子底下悄悄探出一只黑黑的小手,捏着一小块窝头,摸索着往炒菘菜的盘子里去,看样子是想蘸点菜汁。

老丈年纪大了,眼神却还好。一眼瞅见这只小黑手,顿时皱纹遍布的老脸变得通红,伸手想去打,可碍于沈越就在跟前也不好动手。倒是他儿子反应快,一伸手就将躲在桌子底下的孩子拽出来,连拧带拍地就要拖出去。

小陈哥最是看不得这样,伸手相拦。老丈的儿子弯着腰,不自在地尴尬一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小子没礼数,小哥儿可别生气。回头我就揍他一顿。。。。。。”

小陈哥摇头道:“揍他做甚?想吃就吃,干嘛不上桌呢?”

便听得被他老子拎着半边身子都是悬空的小孩叫道:“阿公说了,这菜是公子出钱买的,得先紧着公子用。可是,我早上只喝了一碗菜汤,肚子早饿了。方才,娘给了我半块窝头,干得咬不动,才想着蘸点菜汁。。。。。。”

话音未落,他屁股上便挨了自家老子一巴掌,疼得他直叫唤,哭唧唧道:“那窝头真得咬不动,不信,爹你咬一口看?再说了,咱家多久没见过油星儿了?顿顿都是清水煮菜帮子,就连盐都吃不到。我只是一时馋得忍不住,才这样的。爹,你别打我了。。。。。。哎呦。。。。。哎呦哎呦。。。。。”

这一来,莫说小陈哥,就是彭大雄薄庙苗等人,都觉得眼眶发酸。大抵,只有一旁默不作声的廿三看不出是不是红眼圈——脸太黑了,纵伤感,也显不出来。

唉,民生之艰难,竟至于此。

沈越不免忆起十多年前,父王为政时的情形。彼时,父王梳理国事勤勉,吏治清明,纵不算是年年风调雨顺,可百姓家里总还有余粮,莫说吃肉,就是酿酒都使得。然,自打皇甫晟篡位后,国事一日日败坏,上乱下酷,百姓生活日渐艰难。即便如平洲府这般原本丰饶之地,百姓竟也过得这般困苦。

老丈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即便沈越再三开解,可依然免不了难为情。末了,沈越只得意思一下地用了几筷子,便寻个借口下了桌,留下老丈祖孙几人享用着难得的“盛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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