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干人便辞别了老丈,复又上路。
老丈拉着廿三的手,惋惜道:“伤还没好利索呢,这就要走了?可得当心点呀!年纪轻轻时落下病,若除不了根,老了可就要遭罪了。。。。。。”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老丈的儿子也很惋惜,若是能多住几天,说不得还能再多得些米粮银钱。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厨灶间。现下,里面可堆了不少米面,还有肉油菜蔬啥的,悉数是这位阔绰的公子令下人采买来的。买的多,用的少,尚剩下一大半,便甚大方地送与了自家。况且,方才,他还偷见那个粗壮管家往老爷子手里塞了只荷包,兴许里面还有些碎银子罢?
他哪里晓得沈越这是心痛西魏百姓!
纵有心,奈何力不能逮也!
一路上,沈越一直在偷眼观察廿三。
说实话,于廿三得“癔症”一事,沈越并不以为然。
“癔症”二字,不过是当夜小陈哥吓傻了喊出来的,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便人云亦云地给廿三按了个“发癔症”的毛病。
其实,真的是癔症么?
就沈越的经验而言,癔症可不是这么突然发出来。或许,许久以前,廿三受到过什么刺激,然,总是要积少成多。日积月累之后,心底的阴影愈垒愈重,最后,影响到思维,进而控制了行为。
可廿三呢?这近一年来,打哪儿看都是好端端的,言行举止没一丝不妥,完全没有癔症的痕迹。
或说,他那癔症藏得深,非得有个由头才能引出来?——譬如,那晚上他看到了什么?可若是以此而论,这癔症必是发得大了,绝不可能如廿三这般,快速地在次日就清醒过来。
沈越一路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晦暗难明。
这样的病症,百中难见一,于他这样的妙手神医,委实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沈越觉得,廿三这病症,只怕还是要在那声“冤啊”上去寻根子。然,这“冤”所为何来?他有心再去试探廿三,又怕刺激到这小子,再令他厥过去,只得闷在心里。
他想:只怕,廿三的失魂症于这“冤啊”也有几分关系。他晓得,说是“失魂”,其实并非真的丢了魂魄,不过是忘记了以往经历罢了。
究竟,廿三遭遇了什么巨大的变故,才令他备受重创,失去了记忆?他是否又看到了什么,才又翻出了深埋心底的一幕,令他举止失措,宛若发癔?
——不得不说,沈越委实是个聪明人。他这般揣测,竟也猜出了几分脉络。
经此一事,沈越愈发觉着,廿三必不如他表现的那般寻常,身上定然背负着一个大秘密。
无端地,他再望向廿三时,竟有几分自己也觉察不出来的心疼。
出了平洲府,沈越忽然收到一份飞鸽传信。他打开一看,脸色顿变。彭大雄心里一突,便听得自家公子爷道:“加快行程,不得有一刻延误!”
出事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日十二个时辰,只余出来三个时辰休息,其余时间皆在马上赶路。
待到了目的地新安府,个个蓬头垢面,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尤其是小陈哥,皮娇肉嫩,两条大腿内侧被磨得血迹斑斑。每走一步,衣料摩擦着皮肉,疼得他龇牙咧嘴。然,到底是沈越亲自教导出来的,纵素爱撒娇,此时也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生怕惹得沈越分心。
大家伙儿都晓得,沈越一向体恤。必是有要紧的缘故,才会这般着急。既是要紧的事儿,那自个儿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呢?
密室中。
烛影摇摇。
四个人各据方桌一角。
上座是沈越。他的左手边是彭大雄,右手边是个一脸愁苦的佝偻老头,而下方则是个面目平凡的中年男子,读书人打扮。
听过了属下的回报,沈越垂眸沉思。
新安府位于西魏国南边,气候温和,地势平缓,河道交错,商贾云集。以新安府为首,连带着周边四府,承担着西魏国近三成的岁赋,故而,深受朝廷看重。
伪王皇甫晟登基后,将新安府换上了心腹之人,又特别设立了“监造”一职,明面上是负责王室用品采买,实则是对新安府及周边四府之地进行监视。
皇甫晟如此重视,一则是因为新安府及周边四府可谓西魏国的“钱袋子”,二来则是因为这里文风昌盛。
文风昌盛的地方,意味着读书人多。读书人多,便意味着麻烦多。都说“读书识理”,可读书,也能惯脾气,生刺头儿!书读多了,脑子灵光了,嘴皮子利索了,眼界高了,心气儿长了,可不就能惹出麻烦来么?
先国主在位时,对新安五府的读书人素来软和。非但修了个极其气派的“至圣宫”,还年年派人定时定点地“大祭”。哎呦喂,可把新安五府的读书人给高兴坏啦!
——圣上如此尊崇至圣先师,可不就是看重咱们这些至圣先师的徒子徒孙么?
因着先国主的身段放得软,故而,与新安五府的文人们关系很融洽,很和谐。
后来,先国主大行,王叔皇甫晟登基。
虽则,他也想效仿先国主,与新安五府的读书人来个其乐融融,岂料,读书人似乎并不想给他这个面子。
大抵,皇甫晟未登基前的名声不能令读书人信服,故而,纵登基,读书人们也没有因着他变成了一国之主而改变姿态。
自然,其中不乏弯下腰歌功颂德之人,然,对于感念先国主德惠的读书人们,则怎么看皇甫晟就怎么不顺眼。
读书人看谁不顺眼了,可不会像个妇人碎嘴子般嘀咕几句就罢了。人家可是会行诗作赋的呦!且,读书人惯爱串联。
今儿搞个诗会,明儿搞个赋会,不止是风花雪月哦,对着“国泰民安”也要写几篇。
偏生,自打皇甫晟登基后,西魏国就不大国泰民安了。
先是朝堂一番清洗,折枝断根,自然会牵连到下面的梢梢叶叶。新安五府素来富庶,朝中大员们鲜有不在这里置业添产的。因着朝堂动荡,很是在新安五府牵扯了不少人。破家灭门者,不在少数。
好不容易朝堂上消停下来了,可新上任的新安五府的大人们自己又开始欢腾地往自家钱袋子里捞东捞西。
也是——既有从龙之功,岂能只得个虚名儿?捞进自家口袋才是正经要紧!
读书是个耗费银子的事儿,读书人能考出功名来,家里多少都有几分薄产。然,在这反反复复的动荡中,有多少人家被卷入其中?又有多少人家只是被旁人眼红了而无辜受到牵连的呢?
读书人们,清晨出门参加诗会时还是意气风发,可到了傍晚回家,却只见残垣断壁间老少抱头痛哭,这是何等的凄惨?
于是,读书人生气了!
生气了的读书人可不好惹——尤其还是为先国主“惯”出来的读书人,口诛笔伐,铄金销骨。毫锋如雪刃,小刀子嗖嗖地,那气势,简直是要将新安五府的官大人们削得“体无完肤”啊!
皇甫晟一看奏折,生气了。
这哪儿是揭新安五府官场的短呀?分明是要剥朕的颜面!
于是,皇甫晟任性了——他当王叔时觉着不过瘾,就任性了一把,结果居然篡位成功。如今,他觉得,更有资本任性了。
他任性的方式,便是今年不派人去“至圣宫”大祭了。
——哼哼,你们这些穷酸读书子,敢对老子不恭敬,老子就将你们老祖宗的面子往脚底下死命踩!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啦!
还是个天大的马蜂窝——
新安五府的读书人,便齐齐上演了一出前所未有的“大戏”——“哭圣”!
好几千人呐,皆着斩衰,手捧《论语》,跪在至圣宫外的广场上,大声嚎哭。
但哭,还有唱!唱什么?丧歌呗!
想想也是瘆人——数千读书人,不管是白发苍苍,还是正当壮年,个个哭得涕泪横流,眼红口歪,哭得厉害的,都能抽抽过去。
第一日,大家只当看个热闹,新安五府的官大人们也没当回事儿——当谁没读过书啊?就这帮子不成气候的书呆子,怕他?我呸!
第二日,年老体衰的读书人就有些撑不住,昏倒了好些个。可总体还算太平,除了哭,也没啥其它过激的行为。
到了第三日。大抵,官府冷漠的态度终于激怒了众人——哎呦喂,居然有读书人自戮了。明晃晃的尖刀抵在胸口,那位仁兄嘶哑着声音怒道:“至圣先师,煌煌大道,岂容有辱?弟子不肖,愧对至圣,以血洗辱,敢见清白!”
“噗!”
一腔子血,正正将得了讯儿急匆匆赶来的知府大人扑了个满面红彤彤!
出了人命,可就是大事啦!
消息传开后,非但新安五府,就是广阳府、平洲府都有读书人成群结伍地往新安府赶,前往声援。
这可真是惹了众怒了!
后来,皇甫晟费了吃奶的劲儿,才将此事平息下去。将新安五府的官员们重又换了一批后,还增设了“监造”一职,以对新安五府上上下下秘密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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