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那座破庙,查探一下是否有蛛丝马迹,的确是再正确不过的思路了。换做沈越或是彭大雄,也必然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然,令他们两人大开眼界的是,廿三在推开破庙那半扇摇摇坠坠的木门时,就仿佛已经笃定了会有怎样的结果。
破庙不大,灰扑扑的菩萨高居在塌了半边的莲台上,双眸似阖非阖,无悲无喜地俯视着众生。
地面上一片凌乱,早已无法辨认出哪些痕迹是当日留下的,而哪些痕迹又是最新产生的。地面的方砖裂得横七纵八,甚至有几块耸出了地面,显得高低起伏不平。
沈越一边皱眉,一边捂着鼻孔,屏息不令被殿中的腐气呛着。他也并非全然不懂追踪查探之术,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在他看来,除了混乱就是破碎——这令他颇感气馁,完全不晓得从何查起。
与沈越充满失望的神情相反,廿三唇角微微上扬,虽是似笑非笑,可眼眸中的闪亮却在暗示他的的确确在“笑”。
他弯腰背手,低垂着头,如小老头儿般,绕着大殿慢慢走了一圈,偶尔停下来,伸出手指戳一戳,点一点,又掐一掐。
一圈之后,他又开始了第二圈。这一次,他不再弯腰垂首了,而是抬着头,将四面墙壁的上上下下都细细打量一番。
大殿两边的立柱早已朱漆落尽,斑驳不堪。廿三“嗖嗖”几下爬上柱子,如猴儿般四下张望,随即跃下来。然后,他又爬上菩萨像后的龛笼里,将身子靠在梁柱上,便被半幅帷幔遮住。
立在大殿中的两人,充满好奇又兴致勃勃地盯着廿三,看他跃上窜下,不亦忙乎。忽听得帷幔之后传出声音,“公子爷,劳驾您也上来看看。”
沈越一怔,随即挽起袖子,撩起前摆,提气跃上。
彭大雄见状也要跟上,却被廿三赶紧止住:“别别别!千万别!大雄叔你一上来,这梁非得塌了!”
彭大雄堪堪才提上一口气,被廿三这么一拦,这口气当即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险些就要背过气去,噎得他脚软眼翻白。
沈越回头一看, “噗嗤”乐了。
正乐着,忽觉脖颈间一股热气扑来,他一扭头,却见廿三正凑在他下巴前,抻着脖颈向外看。他一边探头探脑地张望,一边问:“怎么了?怎么了?甚事令公子爷发笑啊?”
廿三个儿本就矮,在身形修长的沈越跟前,简直就是个小矬子。然,当俩人皆缩着身子坐靠在梁柱旁时,个儿头上的差距就不大了。
帷幔挡住了廿三的视线,他左摇右晃,就是看不到大殿前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不由有些急,更是伸长了脖颈,恨不能将脑袋自沈越肩膀上穿过去。
他的鼻息热乎乎地喷在对面之人的颈间,竟无端地令沈越生出了几分慌乱。而当廿三瘦削的肩膀无意间抵到自己胸前时,他甚至感觉到传来的热意——尽管隔着冬日的厚衫。
沈越的视线不由落在眼前之人身上——
他的头发有些毛糙了,几缕细碎的鬓发自头巾里溜出来,漫不经心地飞扬着,甚至飞到了沈越鼻端。毛茸茸的鬓发下,小小的耳垂圆润如贝。耳垂下,是一截深色的脖颈。而脖颈下方,咦?——沈越眨巴眨巴眼,怀疑自己是花眼了——脖颈下方隐在衣领里,绰绰约约仿佛有一抹白腻。
沈越顿觉双颊“噌”地变得火热。他赶紧闭上眼,不敢再看,心道:定是这大殿里腐气太重,自己才昏了头。
然而,鼻尖的痒意越来越重。沈越不知是那几丝可恶的鬓发在作祟,还是自己的错觉。他深深吸口气,想要将痒意压制住,却不料,那痒意愈发明显了,终究,他抵不过,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啊——嚏!”
廿三顿觉耳边一凉。
他面皮一僵,不可置信地缓缓回过头来,正对上沈越尴尬的眉眼。
廿三嘴巴略动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他还是克制住了,只抬手抹了一把耳垂,收回去偷偷蹭在沈越的衣角上,然后仿若不经意地抬眼一瞥,神情间是掩不住的贼眉鼠眼。
沈越仿佛并未觉察到廿三对自己的衣衫做了什么动作。他的心思似乎全都集中在咫尺之间的小小耳垂上。他依稀记得,儿时似乎在哪里听谁说过,耳垂生得圆润,是有福之相。
彭大雄好一阵捶胸。待他好不容易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捶顺了,方见公子爷与廿三一前一后地跃下来。只是,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两人的神情有些不妥,说不出的怪异。
廿三故作正经地轻咳一下,沉声问道:“公子,方才您在梁上时,视线所及,落在殿前何处?”
“呃。。。。。。这个。。。。。。”沈越回过神来,赶紧撇开尴尬,竭力回忆道:“这一片,还有。。。。。这一片。”他伸指对着地面指指点点。
“嗯。”廿三点头,随着沈越的指指点点,拿出炭笔在地面上做出标记。他一手在下巴上撑出个“八”字,另一手用力一挥,“大雄叔,劳烦您将这几处的碎砖起出来。”
彭大雄一愣——廿三手指的地方,并非是在标记处,而是在标记外的几处地砖。
“不该是你做标记的地方么?”他问道。
廿三摇头,“不是。”
见彭大雄困惑,他解释道:“公子爷与钱府长随个头相近,故而才请公子爷上梁来比划下,看看依着长随的个儿头,视线会落在哪里。”
“依着长随的话,他躲在帷幔后,视线是看不到的,只能听到。而透过帷幔,他能看到生火的光亮。”
“所以,方才我所标记的公子爷视线所及之处,并非匪人生火的地方。而这几处地砖,”他指着要彭大雄起开之处,“处于标记处附近,且表面污黑,有烧灼痕迹。”
他一捏拳头,笃定道:“故而,我断定,这几块地砖之中,必有一处是匪人生火之处。”
廿三这一番解释,不可谓不详尽。然,彭大雄听懂了前半截,却想不明白后半截。
“纵找出哪处是匪人生火之处,又有何用?”
廿三却不作答,只诡诡一笑,“大雄叔手下可得轻巧些,莫要破坏了匪人留下的证据哦!”
这几处地砖虽已破碎,却并不好起出。大抵是荒废时日久矣,地砖碎缝里都是泥灰,将沉重的地砖牢牢吸住。
彭大雄颇费了些气力,才将这些地砖悉数移开,一小块一小块地依着原样在一旁并好。
廿三弯下身子,凑到地砖前,啧啧道:“想不到这座破庙以前还是个大财主!瞧瞧,这地砖可真不赖,得花大价钱才能烧得。”随即,他又惋惜地摇摇头,“可惜,时过境迁,财主也变成了破落户,真真枉费了前人的心血!”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倒引起了沈越的注意。他也弯腰凑前,仔细一看,大吃一惊,“竟是筋砖?!”
“金砖?”彭大雄一惊,赶紧抱起手中的碎砖前前后后看个不停,“好大一块金子么?哎呦喂,怪道这般沉!嘿嘿,发财啦!”
廿三哈哈大笑,捂着肚子直乐,“大雄叔真有眼光!赶紧着,您脱了衣服,将这些‘金砖’都拿回去,咱们一庄子的人都感激涕零呐!”
彭大雄一耸眉,哎呦,这话怎么听得忒别扭呢?他只是率直了些,又不蠢,哪里会听不出廿三话里的调侃。
他一转念,便猜出是被廿三笑话了,哼哼道:“你敢糊弄我?告诉你,你大雄叔虽说是个粗人,却也并非全无见识!想当日,在宫里时。。。。。。”
“咳咳咳!”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响起,打断了彭大雄的话。
彭大雄一惊,仿佛意识到什么,赶紧收了声,不再理睬廿三,只继续将碎砖移开。
廿三面带困惑地望向沈越,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捏着帕子抹嘴。
宫里?——廿三想,怎么又是一个“宫里”?大雄叔所说的“宫里”,与当日滕伯说得“宫”,是一个地方么?
那么,这宫,是什么宫呢?
重阳宫?
青羊宫?
紫光宫?
一时间,廿三心里转过了三四个宫名。
一直以来,廿三都有种直觉,觉得自家公子爷不仅仅是西魏国大名鼎鼎的“杏林大国手”——毕竟,没见过哪家的名医如公子爷这般行事“鬼祟”!直至最近,来到新安府,公子爷才告诉他,他身负重任,不仅仅要为世人拔除疾疫,更要医治病患中的西魏国,令这个国家恢复原样。
当日,他并不十分明白公子爷的意思。如今看来,公子爷还真是志向宏大,竟连道士都不做了!
依着公子爷的行事做派,一眼就能看出,必不是出自什么无名的小观小院。而只有大的道宫,方有底蕴有财力蓄仆,譬如滕伯、彭大雄等。
须知无论是重阳宫,抑或青羊宫、紫光宫,无不是天下闻名的大道观,非但在民间甚有名望,就是在朝堂上也不乏信徒。无论公子爷出身于其中哪家,依着他的能耐手段,将来必是前途似锦,甚至成为一教之主。
他一边猜,一边偷眼去瞥沈越,“公子爷不做道士做郎中,到底是胸怀天下,还是心怀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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