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马啸就任骁骑卫统领以来,马家大门便整日紧闭,时有三五访客前来,也只能吃个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闭门羹。
大门内,马家老仆——看门房的仝大爷揣着双手,怀里抱着柄老扫帚,背靠着门闩直嘀咕:“大爷升了官,倒跟做了贼似的,外人见不着,咱们家里的人也见不着。这是什么道理?”
书房中,马啸手握一卷旧书,视线在其上已经停留了有小半个时辰,却不曾翻过一页。他眉头紧锁,双眉间已然攒出个深深的“川”。
手中的书卷是祖父留下的,连同这书房,以及书房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半壁架的书、悬挂于墙上的弯刀与长弓,以及一柄乌黑错金的马鞭。
自祖父过世后,他便将自己的物件搬进这书房,却不曾将祖父的遗物移出去。
在他心里,祖父是他的天,是他的依仗,是扶着他上马带着他练刀给他讲兵书的人。祖父骤然离世,对他而言,不啻于天塌了。若非病弱的父亲双手开弓连扇了他二十来个耳光,他不知还要在自己的悲伤里沉浸多久。
是呀!祖父是马家的天,是马家的梁柱。如今,这天塌了,梁柱倒了,若他不能立起来撑住,马家就完了!
马啸对祖父的死始终心存疑虑。
祖父死得太突然了!
明明前一日在寿宴上还能兴致起来利利索索地施一套刀法来,怎么隔日就无声无息地咽气了呢?侍候祖父的下人说,祖父未按照惯常时间起床,他觉着奇怪便进屋一看,这才发觉不妥。
郎中说,祖父年岁大了,或有隐疾也未可知。通常,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轻易不生病,可若是生病,便是如洪水猛兽般的重疾,而如这般暴毙的,委实不多见。
可是,祖父倒底是有什么隐疾呢?怎么家里人竟无一个知晓,就连自己这个祖父最疼爱最看重的大孙子,都对此一无所知。
马啸百思不得其解。
马家的门楣,是祖父入了禁军才一步一步抬起来的。待祖父升为典军校尉后,马家最风光的时期来到了。
祖父使得一手好刀法,据说施展起来可谓“密不透风”,一盆水泼过去,能一滴不落地悉数挡在刀圈外,而祖父从头到脚、从刀尖到手腕,竟不沾一丝。
因着这手出神入化的好刀法,祖父在禁军大比中很是出了一回风头。据说,当时先国主尚为太子,看得目不转睛兴高采烈。大比后,太子意犹未尽,亲手赐予祖父一柄沉水匕首。
父亲身子不佳,不能习武。不过,马啸一贯自诩是祖父最疼爱的大孙子,深觉着要继承祖父的刀法,舍我其谁。说来,他倒也真有这个天赋,才学了三年刀法,就已然使得像模像样。
祖父于十多年前因伤卸任。彼时,祖父颇有些不舍,怎奈继承衣钵的大孙子刀法尚有不足,距离考入禁军还差些火候。祖父的同僚安慰他,道:“急什么?再打磨几年,你这大孙子只怕比你当年更强几分!到时候,说不得禁军大比的名次还要高过你呢!我亲自来接他!”
祖父哈哈大笑,望向马啸的眼神中充满了骄傲。
当年的话言犹在耳,只是,说这话的人却早已骨肉无存。
一朝宫变,禁军中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有的,死于当日的激战中,起码,也算是死得其所。而另一些,则失踪于事后的清算中。
彼时,阖京城内外,无不紧闭门户。但凡门外传来任何动静,谁家不是战战兢兢?当马蹄声、刀枪声、喝骂声统统过去后,再打开门来时,左邻右舍中,总有门前挂白幛的,更甚者,阖家老小都不见了踪迹——这意味着,再也没有活人为这家逝者举白了。
祖父的这位老友便是如此。
相比于这些人家,马家不可谓不幸运。
自此之后,祖父便仿佛老了十几岁,鲜有出门访友的举动。偶尔有出身禁军的老兄弟来探望,也不过是默然对坐半日,一盏冷酒之后,叹息着离开。
马啸不是不懂君臣大义,然,于他而言,先国主委实太过遥远,远不及马家人更令他挂心。对于祖父的黯然,他理解,却并不跟从。
因着祖父的提前卸任,马家在宫变之后不曾受到牵连,得以保存。
新国主将禁军上下清算一番后,死了不少人,也就意味着需要增补不少人。次年,马啸参加禁军考试,得中,就此成为禁军中的一员。
马啸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能够考中,多少有几分勉强。
自宫变后,祖父就好似丢了大半精气神,于教导他习武方面,也倦怠了不少。
彼时,朝中风云迭起,一批新贵以从龙之功招摇过市,老臣老将们纷纷退却一旁。马家虽逃过一劫,可也大不如以往。先前,尽管祖父离开禁军,可若是有什么需要,禁军里的那些老兄弟们都会鼎力相助。如今,老兄弟们十不存一二,纵遇上什么难事,祖父也张不开那个嘴。
马家需要有人出来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门楣。
这种情况下,除了去考禁军,马啸也别无二法。尽管心知肚明自己的武艺尚有所欠缺,可现实情况摆在眼前,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的。
他将自己的打算告诉祖父。
能够看得出,祖父对于他的决定不置可否。然,现今家里是什么样子,祖父比他还清楚。
小姑姑原定的亲事出了变故,男方找借口想要退亲。母亲每每回娘家,都会与大舅妈发生口角,究其原因,不过是如今的马家已无昔日的光彩。
马啸不想再等下去了。
不管怎样,成不成的,总得先拼一拼。
幸得,自己这一拼,成功了。
马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此次侥幸考中,其中,几分是运气,几分是人家看在祖父面子上有意放水,那就不得而知了。
马啸勉强考中,虽得入禁军,却也只不过是个末等军职。
在禁军中,他是地位最低的,也就意味着要听旁人不愿听的话,做旁人不愿做的事,吃旁人不愿吃的苦,受旁人不愿受的罪。
他那动辄就爱顶嘴的毛病,不药而愈。
无它,祖父眼中最宝贝的大孙子,在禁军里,也不过是可以任人踩的一团泥。
或许,旁人眼中,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太过老实,受了气也不晓得还击。然,毕竟,马啸既不呆也不傻。非但不呆不傻,他还是个聪明人。
不知不觉之间,马啸获得了一些不错的口碑。
不知不觉之间,他自最末等的小卒,一步步走出来,升为队长、哨长、庶长,直至成为“禁军八校尉”中的左军校尉,距离副都统一职,仅有一步之遥。
马啸升任左军校尉当日,祖父甚为开怀。
他拍着马啸的肩膀,大声道:“好!好!老夫有此佳孙,当死而无憾!”他虎目蕴泪,心想:可惜没能在我那帮老兄弟们跟前好生炫耀一番,唉!
父亲也很高兴,柱着杖的手臂微微颤抖,“咱们马家人,总算出了一口气!”
马啸一听这话,眼泪险些下来——小姑姑被退亲后的当夜,就自缢了。这口气,憋在马家人胸口,始终梗在那里咽不下去啊!
那日宴席后,祖父将他唤至书房。忠君之类的话,祖父是一个字儿也没说,只是吩咐他戒骄戒躁,不可生妄然之心,更要提防小人云云。
马啸明白祖父的担心,安慰道:“祖父放心。孙儿只当这是一份养家糊口的生计,只会百倍小心,不敢妄生大心。”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他心里,出人头地固然能光宗耀祖,可最最要紧的,是能护着家人不再受到伤害。
就如眼下,他虽调任为骁骑卫的统领,可却也并未大动干戈。
表面上看,京城内外城八门的防守更加严密了,可实际上,不过是给那些想要看原先那位统领丢面子的人一个交代。内里,骁骑卫原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无论是胡贵妃还是魏淑妃,他都惹不起。
尽管,他的调任,不过是因为胡贵妃输阵而牵连到先前那位统领,自己算是捡漏。可要让他承魏淑妃的情,他也委实没那么不要脸。
马啸既不想做胡党,也不想当魏党。
他只想当个不倒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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