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夜里犯病的消息不胫而走,白石庄的人纷纷表达了关心。而滕伯在探望了廿三之后,心事重重地去寻皮伯说话。
前两日,二人才吵嚷过一通。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了,却如小孩子一般,吵了又和好,和好后又吵嚷。
见滕伯眉宇间深藏愁丝,皮伯也不问,只斟上自酿的小酒,外加两只切开的咸鸭蛋。
咸鸭蛋腌得甚佳,蛋白如雪,蛋黄似金,油汪汪的,甭提多诱人了。
皮伯自己取了半只咸鸭蛋,拿箸头轻轻一戳,挑出小半个蛋黄来,就着欲滴未滴的黄油,赶紧送入口中。
松软沙糯的蛋黄在口中一抿而化,咸香馥郁的气息顿时弥漫开。皮伯惬意地眯缝起小眼睛,轻轻砸吧着嘴唇。
见皮伯只顾自己吃吃喝喝,对自己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滕伯不乐意了,气咻咻地瞪了皮伯一眼,一把抓起个最大的半只咸鸭蛋,“嗷呜”一口,便将蛋黄悉数吞下。
皮伯打鼻孔里喷出一声毫不遮掩的“哼”,鄙夷道:“牛嚼牡丹——粗鄙!粗鄙!”
若是以往皮伯这般笑话,滕伯必然不依,一定会装作哪里打翻了醋坛子的模样,手掌扇风道:“好酸!好酸!”
然,这一次,他却一反常态,只没精打采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是长长一声叹气。
皮伯有些吃惊,收起了面上的谑意,问道:“何事让你愁成这般?”
滕伯可不就等着这句话么?皮伯一递梯子,他就老实说了:“方才,我去看过廿三了。这孩子,唉,怎么说呢——真让我发愁啊!”
皮伯糊涂了,“廿三怎么了?哦,你是说他犯病的事儿?嗨,他都不愁,你愁甚?”说着,还斜着白了他一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可不就是太监急么!”滕伯心里存着事儿,才没那个闲工夫计较皮伯的这点小刻薄,
“唉——原本,我挺看好这孩子,想着若收了这孩子,义子也好,徒弟也成,将我这身本事悉数传给他。将来,待公子爷回宫后,身边有个这样的人伺候着,多美的事儿!”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抿了口酒,继续叹气,“可是,经昨儿晚上那一嗓子,我又觉得不妥当。”
“怎么不妥当了?”皮伯是个聪明人,眼珠一转便猜出了几分。他却不说破,只顺着滕伯的话往下问。
滕伯一脸的痛惜,长吁短叹个不停,“原本,我想着,廿三这失魂症医治不好,也无妨。反正,只要他对公子爷忠心耿耿,满腔心思都放在公子爷身上,将来净身入宫后,有我教导着,怎么着也能做到执事大太监,说不得,还能当上总管。可是,他昨晚那么瘆人地一喊,我突然发现,若是失魂症治不好,而他在宫里喊上这么一声,可不得吓死个人?莫说惊了公子爷,就是吓着娘娘贵人们,也是死罪啊!”
“唉,就为这事儿,可把我愁坏了!你说说,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可心的孩子,偏生却得了这个毛病,真是——真是——”滕伯愁得眉间攒成一团,简直可以夹死蚊子了。
皮伯心里暗暗一惊。
几日前听到滕伯流露出这个意思时,皮伯只当是他在说笑。如今这么一看,他竟是当真的!
起初,皮伯只想笑话他,可一转念,又觉得他这般思量不无道理。
别的不说,单就将来公子爷登基,身边能不放个妥帖人?
公子爷幼时离宫,当年的东宫旧奴还能有几个?忠心的都死了,活下来的那些,能放心让他们伺候公子爷?
算来算去,也就白石庄的人才算可靠!
细细清点一二,能够入宫近身侍奉公子爷的人,屈指可数。
费厨娘算一个——她本就是东宫出身,自然将来还会回去。
张厨娘?不成,不懂规矩。在外面,没规没矩,也就罢了。到了宫里,可不能这样。再说了,就她那一手厨艺,谁能受得了?难不成公子爷登基后,还得吃她做的要人命的吃食?
彭大雄?薄庙苗?那就更不成了!人家本就是侍卫,因着护卫公子爷,一个全家都死光了,另一个只剩下兄弟俩相依为命,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净身入宫?再说了,那两个都是喊打喊杀的粗人,打架是把好手,可要论伺候人,不成!
一圈思量下来,也就只剩下小陈哥和廿三了。
小陈哥倒是打小就伺候公子爷,生得好看,嘴巴又甜,大家伙儿都喜欢他。可坏就坏在公子爷也惯着他,有时候,惯得他忘了尊卑之分。眼下,也就不计较了。可将来入宫后,若还是这般不分尊卑,莫说要受宫规惩罚,若是大臣们看不顺眼,议论上几句,便就是妥妥的拿舌头要了他的小命啊!
更何况,自打廿三来了白石庄,成了公子爷的小厮,小陈哥愈发娇气了。干活偷懒,啥事都想推给廿三,且,嘴巴又刁又馋——照着这架势,哪里是伺候人呀?分明是往“娘娘贵人”的路上走!
不说旁的,单看他昨晚上被吓得破了相,就足够滕伯吹胡子瞪眼了——自然,滕伯没啥胡子可吹,可并不妨碍他对小陈哥表现出十足的“恨铁不成钢”!
故而,也就只有廿三能入滕伯的眼了!
这孩子好哇!
不多话,手脚勤快,啥都能干,能文能武,忒是个可堪培养的好料子!
生得不好看?又黑又瘦?无妨!反正,将来宫里有的是美人,公子爷只要念在廿三多年伺候他的情分儿上,才不会计较廿三好看不好看?
再说了,生得难看些,也有难看的好处。起码,将来便是公子爷对他宠信有加,也不必担心有臣子上书骂他“倖臣媚主”!
不得不说,滕伯真是色色样样都考虑到了!
他是自小入宫,从底层小太监一步步熬到凤仪宫的执事大太监,当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真是数也数不清。
故而,他为廿三打算时,没一处不思量到——这番心意,便是皮伯都给感动得不行。
可惜,九十九样好,偏就一样砸了锅!
坏就坏在昨晚上那一嗓子,打破了滕伯的满腔好意。
实话实说,廿三这夜里惊梦的毛病,委实不堪当个太监,不然,将来就是拖下去打死的命。可滕伯又舍不得他,觉得除了他,真还找不到第二个这般的好苗子。
一时间,滕伯心里又是惋惜又是失望,只觉着一身伺候人的好本事竟无人继承。
他满心的惆怅哟,恨不能大哭一场!
于滕伯让自己继承其“衣钵”的打算,廿三自然不晓。
顶多,就是打几个喷嚏而已。他只当是那日夜里惊梦的后遗症。
现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
虽则不曾向沈越坦白交代梦中所见,廿三却没打算就此放过,而是要亲自探查。
甘家军是什么?
德王是什么?
谁是大将军?
那个“小五”为甚唤梦中的“我”为“小将军”?
廿三只觉得越想头越疼,却死咬着牙关忍痛也要竭力回忆梦中情形。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梦,将引导他找回失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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